范五爷次日便出狱,径直去了澡堂。待沐浴更衣,换回一袭锦缎长袍,便直奔南苑酒楼,点了三大件、四招牌。他捧着盛满红烧排翅的瓷碗,就着香米饭连扒两碗,这才招呼宋少轩:“兄弟别客气,尽管动筷!”
“吃喝不急。”宋少轩慢条斯理地剥着虾壳,“五爷当务之急是备足厚礼。依我看,府上那副象牙棋,连同一对乾隆赏瓶和那把紫砂壶,今日便让管家悄悄送去。此事关乎日后安宁,万万省不得。”
“爷是那等小气人?”范五爷满不在乎地摆手,“断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勾当!下午就办,现在先吃!”说着又夹起一块鲍鱼。
他果真不曾食言。午后便取出珍藏,交由司机运至茶馆。二人同往徐府递帖,将礼物交予副官。至此,这场风波方才了结。外界只传闻范五爷耗费重金打点上官,方得脱险。
待返回范府,只见富祥早已躬身候在正厅,身旁摆着整担礼物。他连连作揖告罪:“五哥,小弟实在对不住……”
“得,得,得!打住,爷受不起。”范五爷不耐烦地挥手,“这事翻篇了。从今往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爷惹不起你,躲着你还不行吗!”
见宋少轩进门,他立即换上笑脸:“这回全仗兄弟周旋!这担薄礼你务必收下,总不能让你白忙一场。”
“使不得。”宋少轩连忙推辞,“我出手救你,原不为这个。”
“必须收!”范五爷朝管家扬了扬下巴,“让司机直接送茶馆去!”转而拍着宋少轩肩膀大笑:“今晚想去哪儿吃?爷来安排!”
范五爷哪里知道,这担礼物竟是富祥屋里全部珍藏。他为了重修旧好,已是倾其所有。此刻眼见着这份心意被原封不动地抬上轿车,又想起范五爷那番绝情话语,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涌,竟当场咳出血来。
富祥本就身子单薄,回去后便卧榻不起。郁结于心,汤药难进,不过半年多光景,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贝子爷,便在萧瑟秋风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只留下原配妻子独自度日。
光阴荏苒,转眼民国四年开篇。宋少轩与汉阳厂的交易渐入正轨,开始长期稳定供货。他又以每支四十块大洋的实惠价格,购得百支步枪,组建起一支护运队。
这支队伍由蒙古兄弟率领,平日在中官村坟墓一带操练,专司货物押运之责。这虽不过百人之众,却是宋少轩手握的第一支武装,成了他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护身符。
林公子对宋少轩愈发信赖,只因他当初的预见竟一一成真。新年刚过没几日,大帅便提出撤销安全区,要求英吉利与东瀛两国归还青岛。
这本是堂堂正正之请,却遭东瀛悍然回绝。更令人愤慨的是,十日之后,那份臭名昭着的“二十一条”竟被径直送到了北洋政府的案头!不但不予归还,反而变本加厉索要更多利益!
东瀛的狼子野心至此昭然若揭,林公子怒发冲冠,此刻方才深切体会到宋少轩为何始终对东瀛寸步不让的深意。
更令林公子愤慨的是,往日慷慨激昂的方家良竟是个道貌岸然之徒。此人不仅拥护上司主张,更公然鼓吹“二十一条”于华夏有利。
此刻,他正邀集几位官员在雅间内侃侃而谈:“诸位,东瀛实力雄厚,武备强悍,我北洋难以抗衡。一旦开战,非但共和政府危在旦夕,南方更会借机北上。届时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于国于民皆无益处。”
他整了整领结,继续娓娓道来:“青岛既已被东瀛实际占领,南满铁路租予他们反倒可令其与俄人相争。至于租借海岛,更可令其他列强无由再索,实乃祸水东引之良策。聘请东瀛顾问,取其维新变法之经验,何乐而不为?”
话音未落,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官员猛然起身,将滚烫的茶水迎面泼来:“你可是华夏子孙?不妨回家问问令尊,你必定不是亲生。老夫猜一猜,莫非你是东瀛犬养氏之后?说起话来与犬吠一般!”说罢拂袖而去。
众人相继离席,唯剩方家良呆立原地,任由茶水顺着脸颊滑落,在锦缎长袍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林公子“嘭”地阖上窗棂,他转身面对雅间里的宋少轩,眼底积着化不开的失望,“权势当真能勾魂摄魄?竟让人甘愿折膝做犬,连脊梁都不要了。”
喉间滚过一声低叹,“我只怕哪日刀兵相向,要亲手除掉这个曾经志同道合的同伴。”
“快了。”宋少轩指尖拨弄着盖碗,“所谓“温和派”,不过是怯懦的文人裹着文雅的壳。就像当年东林党里那些劝降的软骨头。只要自家朱门依旧,哪管江山社稷塌成瓦砾?”
他执壶替林公子加水,一边试着劝解,“眼下最要紧的,是借这东瀛欺压我国之事劈开国人的麻木。林兄文采飞扬,笔下有千钧之力,此时不写,更待何时?”
指尖点向案上宣纸,“作一篇檄文,要字字见血,句句诛心!我来设法刊印,不仅要让墨迹染遍京城街巷,更要送抵津门码头,随商船传往四海!”
宋少轩的目光却愈发清亮,“华夏积弱百年,根子里是满人那二百余年的禁锢,把人都磨成了没知觉的木偶。此刻若不把利害说透,等百姓醒过来,国早就亡了!”
“说得是!”林公子猛地起身,要回家写作。
宋少轩伸手按住他的袖角:“就在此处写。”说话间已取出文房用品,“笔墨都备好了,写成即刻发出去。切记在文中替我多宣扬“教育救国”,要自强,先开民智。得号召那些富绅捐钱办学,唯有教化能铺遍九州,这世道才能真正改天换地。”
“我省的,”林公子接过狼毫,笔尖饱蘸浓墨,“且看我这支笔,今日便替天下人,骂这东瀛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