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年关就要到了,老裕丰茶馆里热热闹闹,大伙儿脸上都挂着笑。唯独范五爷耷拉着脑袋,愁得跟什么似的。家里兄长闹造反,连累得他也吃了瓜落儿。
祖宅充了公,俸禄也革了,没把他抓进去,已经算是大帅格外开恩。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唉声叹气。齐二爷倒好,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要我说呀,您那哥哥,可真是个榆木疙瘩!”
范五爷一听,瞪起眼珠子,满脸不乐意。齐二爷拿手指点着他:“嘿,还跟我这儿犯倔?不服气是怎么着?”
“您听我给您掰扯掰扯。造反,得有人手不是?您哥哥倒好,头一个找的是张小辫,人称“辫帅”,好家伙,前朝遗老,辫子到现在都没剪!这倒也罢了。他又去攀冯老四——冯华甫!那可是北洋三杰之一,大帅的铁杆亲信。您说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要我说呀,如今只是抄家,没掉脑袋,已经是祖上积德喽!”
您瞧范五爷,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耷拉着脑袋就往门外溜。宋少轩紧赶两步,一把将他拽住:“五爷,这节骨眼儿上,外头就少霍霍啦,今时不同往日。我给您备了份儿心意,带回家去,自个儿屋里寻个清静吧。”
“得,劳您费心了。”范五爷仍旧哭丧着脸,闷头上马车。等伙计把东西搬妥,他才吩咐车夫动身回家。
别看他这会儿闷闷不乐,可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名下十几间铺子照常开着,七八千亩地的租子也一分没少收,有什么可真正发愁的?
若真要找烦恼,您得去老裕泰茶馆瞧瞧。那儿才是真热闹,乌泱乌泱挤满了人,可没几个是正经来喝茶的,多半是躲债来的。
四九城有个老规矩:年前得把账清利索,这叫“债不过年”,讨个吉利彩头。可这帮爷们儿是真掏不出银子来了,没辙,只能躲。只要一进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就算债主和欠债的走了个对脸,也不能提钱字儿了,一切得等过了年再说。
可这地界儿,顶多能躲躲那些老实巴交的债主。真要遇上放印子钱的,那可就白饶了。正琢磨着,就见金玉林挑开门帘儿,带着俩伙计横着就进来了。
他站定当间儿,嗓门敞亮:“都甭躲了,老几位!是爷们儿的,痛快点,今儿就把话撂明白喽!”
说完,他径直走到一爷们儿跟前:“差不多得啦,签个字,过了年,把宅子给我腾落干净喽,这不该我的嘛?今儿我发发善心,给你拿三块大洋,回家好歹过个年。”
也不管对方一脸苦瓜相,金玉林又往前踱了几步,一把拎起另一个缩脖儿的主儿后衣领,回头问伙计:“兄弟,是他吧?”
这边话音刚落,那张广也瞅见了目标,径直走过去,照那爷们儿肩膀一拍:“嘿!我说你小子也忒不地道了!就这点子钱值当这么躲着我?这么着,规矩不能坏,钱不兴隔年。你这就跟我走一趟,库房里那点货我搬走,咱俩就算两清。”
那爷们儿吓得连连拱手作揖:“张爷!张爷!您容我过了年,就过了年!这些天买卖还行,一准儿能还上!您这当口把货搬走,我可就真没活路,翻不了身啦!”
张广把眼一瞪:“容你过年?我拿什么过年呐!多少日子了?见天儿跟我藏闷儿,不成!这事没商量!”
那爷们儿被逼得没辙,一咬牙,解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张爷,您看这个……顶了利息成不成?您给条活路,库房您要是全搬空,我就真算彻底完了……”
张广接过玉佩,看也没看就揣进怀里:“得,看你也不易。就这么着,过了年,准时还钱,听见没?”
这边金玉林还在跟好几位苦主儿掰扯道理,那张广却已经利索地把事办妥了。为啥?这张广放债的门道儿不一样,他主要借给那些做买卖一时周转不开的,客户本就不多。不像金玉林,专盯那些有宅子底产的主儿。
果不其然,金玉林转眼又揪住一位。这位更是油尽灯枯,早已资不抵债。金玉林这回可没了好脸色,什么“年后再说”的场面话也省了,立时三刻就要逼着人去过户画押。
事儿办得利索,金玉林和张广两兄弟带着手下,推搡着那面如死灰的欠债人便出了老裕泰。一行人闷头往前走,刚打福林绸缎庄门口过,就听见“呸”的一声脆响,夹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张广连头都懒得回,用后脑勺都猜得出是哪位“高邻”。这街面上,向来有人瞧不上他们这行当,自打人家闺女攀上个军官女婿,更是眼皮子往上翻,恨不得拿鼻孔瞧人。
这大过年儿的,硬拽着人去腾房搬家,自然招来一路的指指点点。街坊们虽不敢明着拦,但那背后的闲言碎语却像小刀子似的:“啧,忒狠了点儿。”“这是往绝路上逼啊,不给活路喽……”
外头的吵闹声惊动了宋少轩,他踱步到门口瞧热闹。张广一眼瞥见他,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脸上堆起笑:“爷,您来得正好!今儿刚得了个小玩意儿,劳您法眼给瞧瞧?”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递过去。宋少轩接过来,顺手开了直播间想找天叔掌眼,一边随口问张广:“这闹哄哄的,怎么回事?”
“嗨,提不上嘴!”张广一撇嘴,面无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一位正白旗的破落爷,早晨泡茶馆,晌午推牌九,春天遛鸟夏天斗虫,钱不够了就借印子。这下好了,窟窿捅大了,这点家底儿全填进去也不够瞧。老金这叫先下手为强,赶紧把宅子攥手里,不然等别的债主扑上来,他连根毛都剩不下。”
宋少轩这边还没等来天叔回话,便跟着他们去看个究竟。一行人穿过两条胡同,到了那男子家。眼瞅着偌大个四合院,早已搬得家徒四壁,除了炕头,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家具。他那妻女在一旁缩着,低声啜泣,眼睁睁看着金玉林的人把手续办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