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定主意后,宋少轩便与梦玲一同登门拜访。钱家宅邸是一处略显老旧的两进三合院,青砖覆着灰瓦,门楣上悬挂的“诗书传家”牌匾虽已斑驳,却仍透着几分昔日的体面。
叩开木门,钱李氏迎了出来,引着二人入院。院内收拾得干净整齐,东南角栽着一棵柳树,枝叶疏落间,将斑驳的光影洒在地上。树下摆着一张磨得发亮的石桌,旁侧立着几个石凳,瞧着该是昔日主人读书、喝茶的去处。
正屋的门帘是半旧的蓝布做的,洗得有些发白,却十分洁净;窗纸是新糊不久的,透亮又整齐。看得出来,主人家虽清贫,却从未怠慢过日子。
二人将来意细细说明,钱李氏听罢,顿时愣在原地,嘴巴张了又合,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后,她身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磕头谢恩。
她本是个常年操持家务的主妇,自丈夫离世后,家里便彻底没了依靠。膝下还有两个男孩、一个丫头,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压得她喘不过气。眼看家里断了进项,连日常生计都难以为继,她哪还有余钱供孩子读书?万般无奈下,才狠了心断了孩子们的求学路。
如今竟有人主动上门,不仅愿意资助孩子继续学业,连他们将来的亲事都体贴地安排妥当。这份恩情,她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拒绝?
宋少轩更是爽快,当场便大包大揽,直言钱家这三个孩子他都一并管了。“只要孩子有心向学,学费我一力承担。”他语气恳切,眼底满是真诚,“往后他们只要走的是正道,就算多花些银钱,我也绝无二话。”
事后,他又特意寻来李丙生,嘱咐他届时带上钱礼邦一同入学,还再三叮嘱:“你务必多照看着这孩子,千万别让他走了歧路。”
如今的李丙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蜷缩在街角、浑身污浊不堪的乞丐了。自得了农科中学的教职,他就像一株久旱逢甘霖的枯苗,虽说没能顿时枝繁叶茂,可到底是缓过劲来,重新活了过来。
他身上穿着件蓝底棉布长衫,浆洗得干干净净,不见半分褶皱;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圆口布鞋,头发也剃得清爽,剪去了旧辫子,只留一层青皮贴在脑门上,透着几分利落。
脸庞依旧清瘦,颧骨微微突出,可从前那双总是晦暗无神的眼睛里,如今竟有了光亮,藏着对生活的盼头。他走起路来,脊背虽还没完全挺直,总微微弓着——像是多年卑屈生活刻下的印记,可每一步都比从前踏实了许多,再也没了往日的怯懦与惶惑。
宋少轩的托付,李丙生自然满口应下,将钱礼邦视作自己的亲传学生一般照料。平日里,他对钱礼邦严加管教,课堂上更是倾囊相授;就连其他学科的老师,他也一一打过招呼,嘱托众人多照拂这孩子。
放学后,他还总把钱礼邦带在身边,自己读书学习时,也让这孩子在一旁相伴,耳濡目染间传授学问。
彼时李丙生正因翻阅资料的需要,忙着学习日语,便也让钱礼邦从现在起跟着一同学。
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丙生就早早赶到农科中学,腋下夹着几册边角微卷的旧书。他身后总跟着个半大小子,一手捧着饼啃得香,时不时仰头看向身前的老师,眼神里满是信赖与依赖。
钱家老二是个姑娘,名叫钱礼莀。她生得一副好模样,一双丹凤眼顾盼间带着灵气,配上小巧的瓜子脸,瞧着格外清秀。性子却软得很,平日里总是怯生生的,不大敢与人多说话。
虽年纪尚小,钱礼莀却已识得不少字,从前还跟着学些女红。如今得了机缘,她每天跟着范先生读书写字,闲时也常伴在梦玲身边,跟着习学裁缝与刺绣的手艺,日子过得充实又安稳。
老三名唤钱礼韦,年纪尚小,最得母亲疼爱。钱李氏舍不得他太早启蒙,便仍带在身边亲自照料。于是一家三个孩子,皆有了安排。
宋少轩为以雯寻得一个妥帖的归宿,心中不由一定。只要肯多费些心思,何愁不能为这些姑娘们都找到合适的人家。蓝一贵虽为人阴险,但那句话倒是没错:这么多女孩子,若日后都能有个好姑爷,他自己晚年也算有了倚仗。
想到这一层,他心头舒畅,连做事也格外有了劲头。如今茶馆里并无太多大事:方家良自那日一别后几乎再未登门;齐二爷也终日忙得不见人影;唯有范五爷仍时不时来喝茶解闷。眼下宋少轩只剩一桩要紧差事:写文章。
这些文章多半依照齐二爷送来的文稿略作润饰。因他早前那篇抨击的文章小有声名,竟引来不少追捧,时人竟将他视为革命先锋。既然如此,他便也乐得继续撰文投稿,只要于共和有益,言辞再犀利几分也无妨。
只是写得多了,他却渐渐察觉出一件事:眼下不少人都将东瀛视作效仿的榜样。这一点令他极不痛快,故屡屡在文中强调,华夏应当走自己的路。
为此,他还特地寻来杨安华,两人促膝深谈了一回。然而谈话终了,二人只剩一声长叹:此事终究难解,实为时代所限,更因时人眼界一时难以跳脱旧局,纵有想法也难破困局。
深究根源,彼时环顾四海,周边多是被殖民的土地,唯有东瀛一国能骤然崛起、跻身世界强国之列。它既与华夏地缘相近,成功之路又走得迅猛,时人自然争相以它为师,将其经验奉为圭臬。
如此一来,也难怪当年无数有识之士远赴东渡求学,皆盼着能复制东瀛的成功,好让华夏早日挣脱困境、实现振兴。
只是,我们那时没有真正的引路人,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大多时候便照着别人的样子学。这般盲目效仿下,当时的革命党中,做事“抽象”的不在少数:追名逐利者有之,哗众取宠者有之,异想天开者亦有之。如今再看,这一切乱象的根源,大抵便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