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老宅历时数月修建,如今门脸房已然落成,这也成为整个工程中耗资最巨的部分。
当时的商业铺面讲究开间宽敞、门头气派,尤其重视门面的装饰,往往以繁复的雕梁画栋显其身份,所费不赀。
然而宋少轩主张风格简洁大气,因此在改造过程中,只将原有大门拆除,改为两开间的门面布局。
外檐部分向前延伸,由两根粗实的檀木柱支撑,顶部饰以流畅的卷棚脊,造型舒展、轮廓清晰。从远处望去,俨然是一间敞开迎客的铺面,整体显得利落而明朗。
迈进大门,内部则是一间宽敞的大开间平房,整齐地摆放着十余张桌椅,中央留出一块凸起的平台,预备日后用作戏曲表演之地。
基本建设已大致完成,仅余桌椅、茶具等物需逐步添置。眼下最缺的,莫过于门檐下的幌子和招牌。
自行订制固然无妨,但若得名家题字,无疑更为理想。那不仅是一块招牌,更是一块“活招牌”,能为这新开的铺面添几分文气与声名。
宋少轩相识的名人之中,若论声名之盛,当推林公子;若论地位之尊,则莫过于范五爷。
照那时的风气,这两人请谁题字都未尝不可。可他一想到范五爷日后那“卤虾油”的事……终究觉得还是求林公子落笔更为稳妥。
于是,他特备了几样伴手礼,亲自往大学堂去寻林公子。不料这一去,竟就后悔了。
学堂是何等地方?那是文人荟萃、思潮交锋最激烈的所在。当时那里边十个人中,倒有八个是满腔激愤的青年,终日里最常做的,便是议论时政、抨击风气。
好家伙,漫步其中听得宋少轩心惊肉跳。也就是城防营不敢来这儿拿人,若真来了,只怕一逮一个准。
吓人倒也罢了,偏还叫他撞见一桩不该看的场面:方家良与林公子正聚了一群学生,高举横幅,呼喊民主自由、鼓吹立宪变法。
方家良一眼也瞥见了他。这一照面,日后再想装糊涂,可就不容易了。宋少轩肠子都悔青了,何必急在这一时?招牌的事,不还早着么……
“甘雨,你怎的到此地来了?”方家良这一声喊,宋少轩自知躲不过,便上前拱手一揖,含笑道:“今日特来寻林公子,想劳烦他替我题一块招牌。”
“这有何难!”林公子应声走来,“不过是举手之劳,宋先生太客气了。”
“有劳林公子了。宋某不知现今润笔是何行市,略备了些薄礼,还望笑纳。”宋少轩将手中礼物奉上,“待匾额制成,另当备礼致谢。”
“嗐,不必这些虚礼。走,同去万记瞧瞧,那边装裱、制匾最好,先将你的事办妥。开业是大喜事,该当我们道贺才是,怎好反收你的礼?”
林公子婉谢了他的心意,引着他往前去定制匾额。三人行至万记,说明来意。
掌柜笑容满面,连声应承:“制匾自然不成问题。不知几位要什么尺寸?是整板还是拼板?清水还是浑水?”
宋少轩一时茫然,望向方家良,低声道:“老师,这该如何是好?”
方家良心下明白,知他全然不谙此行规矩,便代为开口:“掌柜的,是做商匾,自然用整板。若有陈年杉木是最好,方能经久。就照常例做浑水吧,黑底金字。二开间的门头,取中而悬,三尺足矣。”
言罢,又转向宋少轩问道:“铺中原有的旧匾可要补色?不妨就留在此处,一并处置。”
宋少轩略一思忖,点头应道:“那就补个色,权当留个念想。”
掌柜于是引他们拣选木材,随后取出纸笔请题字。林公子挥毫写下“老裕丰”三字,笔力遒劲。掌柜拱手笑道:“成了!待匾制妥,即刻通知来取。诚惠三十两银子。”
宋少轩如数付讫,转身向林公子与方家良拱手道:“有劳二位费心。宋某想请两位便饭,略表谢意,万望勿却。”
方家良含笑点头:“你太客气了。不过,甘雨,这匾你订得委实晚了些。制作一块匾,先得上桐油,再贴金箔,最后刷大漆,前前后后总得两个月工夫。你那边筹备得如何了?”
宋少轩这才晓得,原来一块招牌竟需如许工时。幸得杜风之早先提醒,不然可真要闹了笑话。
三人落座点菜,席间一番言谈,宋少轩方才知晓大学堂里的学生为何群情激愤。原来这庚子赔款,定了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之数,分作三十九年偿清,每年需还一千一百二十五万两;再加金银兑价之亏,又多出八百万两,连同利息一项,每年实缴之银竟逾三千万两。
朝廷行文各省摊派,又增盐价,只为凑足这笔赔款。当下沪上摊得一百九十万两的份额,可这笔银子却被京中贵胄挪去填了橡胶股票的亏空,美其名曰“救市”。
转眼赔款期限将至,朝廷却仍无半点动静,蔡大人因此愤然上书,称若再无交代,他便要辞去道台一职,以示抗议。
“百姓的血汗钱不是钱?地方存续的根基不是根基?全都成了他们私囊中之物,想取便取,想用便用!何曾顾过百姓死活、地方安宁?如此朝廷,留它何用!”林公子愈说愈激切,指节叩得桌面声声作响,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方家良神色沉凝,缓缓接口道:“眼下这笔款项若是补不上,沪上必定生乱。可恨那些人只顾眼前私利,毫无远虑。照此下去,恐怕气数确实不久了。”
宋少轩起初听得入了神,只跟着那两人的话锋蹙眉深思。可当谈话稍歇,他下意识抬眼扫过四周,目光刚触到大堂里攒动的人影,心头便猛地一沉。
这不是僻静雅间,这是人声鼎沸的大堂!邻桌穿青布衫的客商正举杯谈笑,穿官靴的人就坐在斜对面吃喝,这里……说不得!
“朝廷腐败”、“权贵昏聩”方才还在心里暗暗认同的话,此刻猛地扎进他心口。他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背脊发僵如被芒刺,喉间更是堵得发紧,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竟生出几分寒意。
“不可,不可!”他在心里急得直跺脚,这要是被人听了去,可不是几句闲话的事!他也顾不上失礼,只忙着给对面两人使眼色,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这饭再吃下去要出大事,得赶紧走,回茶馆关起门来说才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