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阿姨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道汤品——一道香气四溢、汤色奶白的淮山枸杞炖乳鸽——
端上那张厚重的红木餐桌，然后便微笑着退回了厨房。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菜肴，算不上多么奢华名贵。
但每一道都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家常手艺，色泽诱人，热气腾腾，散发着令人食欲大动的温暖气息。
“来来来，动筷子，都别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李震岳将军作为一家之主，率先拿起公筷。
示意大家开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小飞，尝尝这个红烧狮子头，你阿姨的拿手菜，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谢谢李伯伯。”罗小飞连忙端起碗接过，动作依旧带着几分拘谨。
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狮子头，送入口中，肉质鲜嫩，汤汁浓郁。
味道确实极好，但此刻吃在他嘴里，却有些味同嚼蜡，心思完全不在饭菜上。
赵天龙倒是毫不客气，直接夹了一大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
含糊不清地对李震岳说道：“老李啊，还是你有福气，弟妹这手艺，几十年如一日，真是没得说！
比我们部里食堂那大师傅强了不知道多少倍！我看啊，以后我得常来蹭饭！”
江燕教授笑着给赵天龙添了勺汤，嗔怪道：“老赵你就别捧杀我了，你们部里那是大锅饭，能跟我这小灶比吗？
你喜欢就多吃点，慕媤，给小飞也夹点菜，别光顾着自己吃。”她温柔地提醒坐在罗小飞旁边的女儿。
李慕媤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伸出筷子，默不作声地给罗小飞碗里夹了一筷子清炒芥蓝。
绿色的蔬菜在他碗里的白米饭上，显得格外醒目。她依旧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谢谢。”罗小飞低声道谢，感觉那块芥蓝仿佛有千斤重。
饭桌上暂时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
罗小飞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碗里的饭菜，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解决问题的密码。
他知道，这短暂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那最后一丝压抑的宁静。
果然，几口饭菜下肚，气氛稍微活络一些后，江燕教授用纸巾轻轻擦了擦嘴角。
脸上带着那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温和而又不容回避的认真神情。
目光落在罗小飞身上，语气轻柔地开口了，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个家常话题。
“小飞啊，这次来北京，工作上的事情，赵部长应该都跟你大致说过了吧？
以后要是真留在部里工作，离家是远了点，但平台更大，机会也更多，对你们年轻人来说，是好事。”
罗小飞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要开始了。
他放下筷子，坐直身体，恭敬地回答：“是的，江阿姨。赵部跟我提过一些，主要还是看部里的最终安排。无论在哪里工作，我都会尽全力做好。”
“嗯，有这个态度就好。”江燕教授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像是闲聊般说道。
“这一转眼啊，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上次见你，还是去年夏天吧？这马上，再过两个月，可就要到春节了。”
听到“春节”两个字，罗小飞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李震岳将军也放下了筷子，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接过妻子的话头，语气沉稳，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
目光平和地看着罗小飞：“是啊，春节是咱们中国人最重要的团圆节。小飞，你父母身体都还挺硬朗的吧？在毕节那边，过年热闹吗？”
罗小飞感觉后背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谨慎地回答：“谢谢李伯伯关心，我爸妈身体都还好。毕节过年……也挺热闹的，就是个小地方，比不了北京。”
“热闹就好，热闹就好。”李震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然后用一种仿佛是经过深思熟虑、却又显得很随意的口吻说道。
“小飞啊，你看，你这要是确定留在部里工作了，今年这个春节，恐怕就不能像往年一样，回毕节去陪父母过年了吧？
这头一年在外地，又是刚到一个新单位，工作肯定千头万绪。”
罗小飞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可能回不去了。工作……刚起步，肯定走不开。”
这时，江燕教授的脸上绽放出更加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期待的笑容。
她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女儿，最后将目光重新定格在罗小飞脸上，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商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所以啊，我跟你李伯伯商量着，你看……要不要，趁着这次机会，邀请你父母，到北京来过年？”
来了！终于来了！罗小飞感觉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他最担心、最害怕面对的局面，还是被毫无征兆地、以一种看似温和商量、实则近乎通知的方式，摆到了桌面上。
江燕教授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瞬间僵硬的脸色。
继续用她那温柔的声音说道：“北京冬天虽然冷点，但过年气氛浓，也有很多地方可以逛逛，故宫啊，长城啊，你父母应该还没来过吧？
正好可以过来玩玩，旅游旅游，看看首都的样子，而且…”
她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在罗小飞和李慕媤之间扫了一个来回，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这也刚好是个机会，我们两家老人，也可以正式见个面，坐下来好好聊一聊，熟悉熟悉。
毕竟，你们年轻人事情定了，我们做长辈的，心里也踏实，是不是？”
李震岳将军也微微颔首，补充道，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和不容置疑。
“这是个好主意，我和你江阿姨都有时间，可以陪你父母好好在北京转一转。
赵部长也不是外人，到时候一起热闹热闹。就这么定了吧，小飞，你回头就给你父母打个电话，把这件事定下来。
车票、住宿什么的，都不用他们操心，我们来安排。”
就这么……定了？罗小飞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从头到脚都麻木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李慕媤，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丝反应，哪怕是一个眼神的暗示。
然而，李慕媤只是微微低着头，用筷子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自己碗里的一粒米饭，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的情绪。
仿佛刚才父母提出的，只是一个关于晚上去哪里散步的普通建议，与她毫无关系。
她的沉默，在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认和赞同。
赵天龙看着罗小飞那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用力一拍大腿，洪亮的声音震得餐桌上的碗碟都仿佛轻轻颤动了一下：“哈哈哈！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怎么？吓傻了？
两家老人见个面，吃个饭，聊聊天，这不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好事吗？
看把你给难的！老子当年去你嫂子家提亲，被她爹拿着扫帚追出三里地，那才叫一个刺激！你这算个啥？啊？算个啥？！”
罗小飞坐在那里，耳边回荡着赵天龙那充满戏谑和“忆往昔”的大笑声。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李震岳夫妇，只见他们脸上挂着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笑容，仿佛在告诉他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而在他身旁，李慕媤的沉默宛如一座沉默的冰山，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这股无形的重压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整个餐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成了一种粘稠的胶质，将他紧紧地包裹其中，使他无处可逃。
他努力想要深呼吸，试图缓解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然而，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般，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法顺畅地吸入空气。
每一次尝试，都只换来一阵干涩的咳嗽，仿佛这空气也在故意与他作对。
不仅如此，他的大脑也像是被这股胶质黏住了一样，原本清晰的思维此刻变得模糊不清。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交织缠绕，如同一团乱麻，让他根本无法理出一个头绪来。
春节、父母来京、两家老人见面……这几个看似简单的词语，此刻却如同一座座突然从天而降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窒息。
他心中那最后一点关于逃避、关于拖延、关于……徐莎莎的微弱念想，在这股重压之下，如同脆弱的蛋壳一般，被彻底地、无情地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