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景帝的明黄身影倏然出现在殿门口。他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额角还带着薄汗,目光一扫殿内,正看见谢含烟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的凄楚模样。他心头一紧,立刻快步上前,不顾礼数地伸手稳稳扶住她几乎软倒的身子,转头看向端坐凤座之上的太后,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母后!含烟身子本就孱弱,您这是何意?”
这一声质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仁寿宫内激起千层浪。殿内侍立的宫人无不屏息垂首,空气仿佛凝固,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所有人心头都闪过同一个念头——一场帝后与太后之间的激烈冲突,眼看在所难免。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景帝牢牢护在怀中的谢含烟,却微微用力,轻轻推开了他搀扶的手臂。她勉力站稳,再次转向面色沉静的太后,苍白的脸上竟艰难地挤出一抹感激又无比虚弱的微笑,随即深深一福,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误会了。太后娘娘并未罚臣妾。是臣妾自觉愚钝,深恐言行有失,有负圣恩与娘娘期望,故而自请受教。太后娘娘心疼臣妾,已在此谆谆教导了臣妾许久。娘娘金玉良言,字字珠玑,令臣妾茅塞顿开,受益匪浅。臣妾……多谢太后娘娘教诲!”
她这一番话,声音柔婉,姿态谦卑到了极致,如同春风化雨,瞬间将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消弭于无形。她既全了景帝维护之心,未让他与太后当面冲突,更给了太后一个完美无瑕的台阶,将方才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轻描淡写地转化为一场后辈虚心受教的长辈关怀。
景帝凝望着她强撑病体、依旧努力维持仪态的侧影,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故作坚强的笑,心中涌起无尽的疼惜与澎湃的感动。他握住她的手,只觉得那指尖冰凉,更是心疼不已。
而端坐上首的太后,手中缓缓捻动着佛珠,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已掀起惊涛。她看着那个在自己儿子怀中巧笑嫣然,三言两语便将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化解于无形的女子,看着她那看似柔弱却蕴含着惊人韧性与智慧的眼眸,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真正的、深沉的忌惮。
这个女人,太懂得审时度势,太善于利用自身的“弱”来博取最大的“利”。她绝非一个简单的“德馨”之名就能轻易压制、拿捏的。想扳倒她,恐怕……必须动用更深、更狠、更不动声色的手段才行。
这场婆媳之间的初次正面交锋,表面上看,是谢含烟输了身体,跪了三个时辰,吃了苦头;但实际上,她以退为进,不仅赢得了帝王加倍的怜爱与愧疚,更向这后宫所有冷眼旁观之人,清晰地展示了自己深不可测的隐忍与政治智慧。
新的棋局,已然在无声中展开。而谢含烟这颗看似被动放入棋盘的关键之子,实则早已开始搅动风云。
仁寿宫的请安风波,最终以谢含烟“虚心受教”、景帝“加倍爱怜”而告终,表面看,谢含烟以一场精心策划的苦肉计,赢得了满盘皆彩。
但在回澄光殿的路上,当轿帘缓缓落下,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或同情、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窥探目光时,谢含烟才允许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整个人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般,软软地靠在柔软的车壁软枕上,眉宇间染上无法掩饰的浓重疲惫。
贴身宫女晚晴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挽起她的裤腿,映入眼帘的是那早已一片青紫、触目惊心的膝盖。晚晴的眼圈瞬间红了,一边用掌心小心翼翼地为她揉按活血,一边哽咽着低声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生生受了这么大的罪……”
谢含烟闭着眼,感受着膝盖处传来的刺骨酸痛,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冰雪般的寒意:“若不如此,怎能让陛下‘亲眼’看见,太后是如何‘教导’我的?又怎能让陛下觉得,他对我的恩宠,反而成了我今日受苦的根由,从而心生愧疚,对我愈发回护?”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在这仁寿宫吸入的压抑尽数排出:“太后这尊大佛,根基深厚,绝不能硬碰。今日我跪了这三个时辰,换来的是陛下往后对仁寿宫所有的‘教导’与‘刁难’,都会先入为主地存下一份偏见与心疼。这笔买卖,看似亏损,实则……划算得很。”
然而,她微微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而逝,心中清明如镜。事情,绝不会就此简单结束。皇太后在宫中浸淫数十载,历经风雨,其手段之老辣,布局之深远,绝非一个徒有狠厉的华妃可比。今日的这场下马威,充其量只是一道开胃小菜,一次浅尝辄止的试探。
真正的杀招,那足以致命的危机,一定还隐藏在更深、更暗、更看不见的地方,静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