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御花园浸在蒸腾的燥热里，万字廊外的石榴树缀满了艳红的花，花瓣边缘卷着层薄纱似的粉，风一吹便簌簌落几片，落在青砖地上，像泼了几星揉碎的胭脂。廊下的合欢树撑开伞状绿荫，细碎的粉白花朵垂在枝头，蝉鸣声从树影里钻出来，嗡嗡地绕着人耳，连风掠过都带着股黏腻的热意，黏得人心口发闷，却又偏生要维持着面上的平和，连呼吸都得放轻些。
甄嬛一身银白素缎绣暗纹兰草的旗袍，领口滚着圈浅碧色绣线，腕间那支老坑翡翠镯子泛着温润的光，指腹偶尔轻轻摩挲着镯身——那是她搬到翊坤宫时，皇上赏的旧物，镯身还留着几分常戴的温意。她正虚扶着舒嫔的左臂，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的玉扣上，姿态从容得像在赏景，却悄悄将舒嫔往合欢树荫更浓处带了带，避开那斜斜射过来的西晒，怕晒得孕妇心慌。
舒嫔的小腹已隆起近半，青绿色宫装下的弧度比上月更显柔和。她一手轻轻护着腰，另一只手攥着块绣兰草的素色绫帕，帕子边角被汗浸得软了，不时抬手按按额角。夏日暑气重，不过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她鬓边的东珠小花已贴在耳后，每走两步便要缓一缓，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贵妃姐姐，咱们去廊下坐会儿吧？日头晒得慌，我总觉得有些气短。”
“慢些走，”甄嬛的声音放得极柔，指尖离舒嫔的腹不过一寸，却始终没真碰到，只轻轻虚拢着，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柄素面折扇，替舒嫔挡了挡日光，扇面摇得极缓，风都是温的，“廊下石凳凉，我让菱枝垫了软垫，再取些冰镇的酸梅汤来，解解暑气。”她顿了顿，话锋转得自然，像随口提起，“前儿翊坤宫收到江南织造送的新湘莲，颗颗饱满，熬羹最是清甜。我想着你怀着身子，本想让人送些去，倒忘了——回头让菱枝一并送来，比陈莲子熬的爽口些。”
舒嫔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融进风里：“娘娘体恤，臣妾记在心里了。只是前日内务府送的莲子，确实偏陈了些，熬了两回都涩口，我怕伤了胃口，便没敢多吃。许是夏日份例紧，底下人办事也糙了些。”
甄嬛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夏日里内务府的事是多些，底下人难免有疏忽。回头我让菱枝去问问，总不能让你怀着身子，吃些不称意的。”
就在这时，东边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伴着贞淑温温柔柔的声音：“娘娘仔细些，这石榴枝上的刺嫩，别刮着您的袖口——这料子是新贡的，刮坏了可惜。”
两人抬眼望去，只见嘉贵妃金玉妍正由丽心扶着，站在石榴丛边。她穿了件石青色绣缠枝莲的旗袍，领口袖边滚着明黄的绒线，腕上一对东珠手镯泛着冷光，右手捏着一枝开得最艳的石榴花，指尖离花刺还有半寸，却故意放慢了动作，像是在细细赏玩。身后的贞淑手里捧着描金漆盘，盘里放了两三枝剪下来的石榴花，花瓣上的露水顺着盘沿滴下来，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金玉妍瞥见她们，先是对着廊下笑了笑，那笑意从嘴角漫到眼底，却没真沉进去，语气像拉家常似的：“哟，是娴贵妃和舒嫔妹妹啊。这日头都偏西了，还在园子里走？舒嫔妹妹怀着身子，可得仔细些，别累着。”她说着，目光扫过舒嫔的肚子，又落在甄嬛手里的折扇上，“翊坤宫的扇子倒别致，素净得很，配贵妃娘娘的性子。”
这话听着全是关切，却藏着两层意思：提舒嫔“累着”，是暗指她身子娇弱、仗孕娇气；说扇子“素净”，是影射翊坤宫近来冷清，连赏玩的物件都没了往日的热闹。
舒嫔脸上微红，不是羞的，是气的，却只轻轻道：“多谢嘉贵妃关心，有娴贵妃娘娘陪着，我不碍事。”她没接“娇气”的话头，只把甄嬛拉进来，既显亲近，又堵了金玉妍的话。
甄嬛握着折扇的手轻轻合起，扇柄抵着掌心，语气平和得像在聊天气：“嘉贵妃也喜欢这园子的石榴花？开得是热闹。只是前儿内务府递了话，说夏日花草易枯，御花园这几棵石榴树是当年先皇后亲手种的，让咱们多照看些，别折多了伤了树。”她没提“你折了几枝”，只说“别折多了”，既点了规矩，又给了金玉妍台阶。
金玉妍捏着石榴花的手顿了顿，随即笑着把花递到贞淑盘里，语气自然：“可不是么，先皇后的东西，咱们哪能不上心。我也是瞧着这花开得好，才剪了两枝，想着给翊坤宫和储秀宫送些，添点喜气。”她说着，目光落在舒嫔身上，“舒嫔妹妹怀着龙裔，屋里多点红花，也热闹些。”
“多谢嘉贵妃的心意，”甄嬛笑着应下，语气却软中带韧，“只是翊坤宫的花瓶，只插先皇后留下的素心兰，若是换了石榴花，倒显得不恭敬了。储秀宫那边，舒嫔妹妹怀着身子，闻不得太浓的花香，怕是也辜负了贵妃的好意。”她没说“不要”，只找了“恭敬”和“孕事”的由头，既推了回去，又挑不出错处。
贞淑在一旁轻声补了句：“贵妃娘娘也是一片心意，想着翊坤宫素来雅致，添些红花或许更显生机。”这话更软，却暗戳戳提了“翊坤宫缺生机”，也就是冷清。
甄嬛没接这话，只转向舒嫔，语气关切：“你是不是又觉得闷了？菱枝该把酸梅汤取来了，咱们回去坐着等。”说着，便要扶舒嫔起身，像是没听见贞淑的话。
金玉妍却上前半步，拦住了她们的路，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却添了几分“担忧”：“娴贵妃别急着走啊。我瞧着舒嫔妹妹身边，怎么只带了惜荷姑娘一个？夏日里蛇虫多，妹妹是叶赫那拉氏的嫡女，又是怀着龙裔，身边多带几个人才放心。若是真有什么不周全，咱们做姐姐的，心里也不安。”
这话听着全是为舒嫔着想，实则藏着算计：明着说“人少不安全”，暗里却暗示“翊坤宫没尽心护着”，若是真有差池，第一个要被说“不周全”的，就是陪着的甄嬛。
舒嫔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声音轻得发颤：“多谢嘉贵妃关心，我宫里的人都在园外等着，怕人多扰了娘娘们赏景。”她找了个“怕扰了”的由头，既解释了人少，又没失了礼数。
甄嬛扶着舒嫔的手紧了些，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沉定：“嘉贵妃放心，菱枝跟着我在翊坤宫待了多年，做事素来仔细。前儿我还让她给储秀宫送了雄黄，窗棂缝、墙角都撒到了，蛇虫是进不去的。”她没提“你多管闲事”，只说“已做了防备”，既护了舒嫔，又堵了“不周全”的话头。
金玉妍脸上的笑淡了些，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纹，语气慢了些：“那就好，只要舒嫔妹妹安稳，咱们做姐姐的就放心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翊坤宫的方向，“说起来，前儿我还想着去翊坤宫瞧瞧，看看那盆素心兰开了没，倒是一直没腾出空。”这话是试探，想探探翊坤宫近来的光景。
“多谢嘉贵妃惦记，”甄嬛笑着应道，“那盆兰花开得还好，就是夏日里得遮着些晒，我让宫女挪到廊下了。若是嘉贵妃得空，改日过来坐坐，咱们一起赏兰。”她没说“翊坤宫冷清”，也没说“皇上没来”，只说“赏兰”，既显大方，又没露半分虚实。
金玉妍捏了捏掌心，知道再聊下去也讨不到好，便笑着让开了路：“好啊，改日本宫定去。你们快回去吧，别让舒嫔妹妹累着。”
甄嬛扶着舒嫔，对着金玉妍微微点头，便慢慢往南走。风吹过合欢树，落下几片粉白的花，落在甄嬛的旗袍下摆上，像撒了把碎雪，轻轻巧巧的，倒掩去了方才那几分暗涌。
舒嫔靠在甄嬛身边，声音轻得像耳语：“娘娘，方才……多谢您。她那话里的意思，我听得出来。”
甄嬛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柔了些：“别多想了，回头我让菱枝给储秀宫添两个得力的宫女，你怀着身子，身边人多些，也安心。”
远处，金玉妍看着她们的背影，捏着石榴花的手慢慢收紧，直到指尖泛白，才对贞淑轻声道：“内务府送储秀宫的份例，你多留意些，别让底下人办事不周全，委屈了舒嫔妹妹。”
贞淑垂着头应道：“是，奴婢晓得了。”她抬头时，见金玉妍望着翊坤宫的方向，眼底的笑意早没了，只剩一片冷意——素心兰再雅致，也总有谢的时候，翊坤宫的安稳，又能撑多久呢？
风又吹过石榴树，落下几片红花，盖在了方才那滴露水晕开的湿痕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这御花园里的暗涌，却比夏日的暑气，更难散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