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嫔与顺嫔的身影刚隐没在咸福宫的月洞门外，那道抵御着朔风的厚重棉帘还没来得及落下，殿内方才强撑的几分体面便如被寒风刮破的窗纸，瞬间散了个干净。暖阁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火星子偶尔“噼啪”爆开，却连高曦月膝头的狐裘褥子都暖不透——她斜倚在宝座上，后背垫着三层绒枕，指尖仍无意识地抠着锦被上绣残的缠枝莲纹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一阵发痒，她忙用帕子捂住嘴，一声极轻的咳逸出，咳得胸腔发颤，帕子边缘隐约洇出一点淡红。
“茉心。”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被冻住的冰棱，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却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守在廊下的茉心早被外面的寒风冻得鼻尖发红，闻声立刻掀帘而入，一股暖气裹着药味扑面而来。见主子脸色白得像新落的雪，唇上连半点血色都无，她忙上前想替高曦月拢一拢肩头滑落的素色披风，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止住。“扶本宫到内室。”高曦月缓缓睁眼，那双曾盈满娇俏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寒霜，只剩沉寂的决绝，“把门闩好，哪怕是李玉来问，也说本宫睡下了。”
茉心心头猛地一沉，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她连忙应着“是”，小心翼翼地扶着高曦月起身——主子的身子轻得像片枯叶，每走一步都伴着压抑的喘息。进了内室，她仔细闩好沉重的木门，又往门缝里塞了团棉絮，才转过身屈膝候着，目光不自觉地瞟向窗外：那株老海棠树早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薄雪，在铅灰色的天光下透着萧索。
高曦月扶着妆台边缘站稳，镜面蒙着层薄尘，映出她形容枯槁的模样：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鬓角的碎发枯涩地贴在脸上。她忽然抬手抚了抚鬓角——那里曾簪过皇上亲赐的宝石步摇，珠光照得满殿生辉，如今只剩一支素银簪子孤零零地插着，簪头的花纹都磨得模糊了。“嗤”地一声轻笑，她屈指敲了敲妆台侧面的暗格，“咔嗒”一声轻响后，从里面取出个巴掌大的锦帕包裹，指尖刚触到那东西，便迅速拢在掌心，凑到茉心耳边。
温热的气息混着药味喷在耳廓，可那字句却冷得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碴：“你去找些……”茉心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主子的掌心。
“主儿！”茉心的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膝盖一软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这、这是要掉脑袋的事啊！株连九族的大罪！万一被查出来，高家上下……高家上下都要跟着陪葬啊！”她攥着帕子的指尖冰凉，几乎要嵌进掌心，眼里满是惊恐与哀求，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上瞬间便凉透了。
“陪葬？”高曦月直起身，后背抵着冰冷的妆台，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裹着无尽的悲凉，像寒风穿过破窗棂。刚笑两声，她猛地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冲破喉咙，咳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帕子上的淡红晕开了些。缓了好半晌，她才擦了擦唇角，眼神却越发坚定，像淬了寒的刀：“本宫自己的身子，本宫比谁都清楚。这副破身子，太医用遍了名贵药材，如今连参汤都吊不住气了——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她抬眼望向窗外，雪粒子正顺着窗缝往里飘，落在窗台上积成一小撮。“璟兕走的时候，才那么小……”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碎玻璃般的疼，“做成了这件事，也算替她报了半分仇。等本宫到了地下，见着她，也能说一句‘额娘尽力了’。”话音落，她缓缓闭上眼，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凉的妆台上，碎成几瓣，像极了窗外刚落下的雪。
茉心望着主子单薄的背影，心口像被巨石堵着，闷得喘不过气。“主儿……”她张了张嘴，想说“高家不能没有您”，可话到嘴边，看着高曦月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连指尖都在发抖，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跟着主子这么多年，比谁都清楚，高曦月一旦下定了决心，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半晌，她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奴婢……奴婢一定办妥，绝不留下半点痕迹。”
高曦月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疲惫，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暮色四合时，雪下得紧了。咸福宫的飞檐翘角上积了层白，廊下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风雪，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殿内人的心事。茉心换了身最不起眼的灰布宫女服，外面罩了件洗得发白的棉斗篷，隔着两层衣料都能感觉到寒意。她又用粗布帕子蒙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借着巡夜侍卫换班的间隙，像一只受惊的夜猫般溜出了咸福宫的角门。雪地里只留下一串浅淡的脚印，转瞬便被新落的雪粒盖住，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几日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道尖利的传报声便刺破了紫禁城的寂静，连飘落的雪都似顿了顿：“不好了！阿哥所的二阿哥……二阿哥染上天花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裹着风雪传遍后宫。原本因寒冬而沉寂的宫苑瞬间绷紧了神经，各宫的棉帘都紧闭着，却挡不住私下的窃窃私语。弘历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案头的暖炉烧得正旺，可他听闻消息的瞬间，指尖的朱笔“啪”地落在奏折上，殷红的墨汁迅速晕开。“怎么回事？”他猛地拍案而起，龙颜大怒，殿内的烛火都被震得摇曳，“阿哥所不是早就严令封禁了吗！太医们是干什么吃的！”
一旁侍立的李玉吓得“噗通”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连大气都不敢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皇上息怒！太医们已经疯了似的赶过去了，奴才刚打听着，说是今早伺候二阿哥的宫女发现他身上起了红痘，抓得流脓，太医诊脉后……确诊是天花。”他偷瞄了一眼弘历铁青的脸，连忙补充，“阿哥所的人说，这几日连送进去的水都是烧开三次才敢用，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岔子。”
弘历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强压下怒火，沉声道：“传朕旨意！立刻将永琏挪去缬芳殿避痘，派太医院院判带着最好的药材过去，再挑十个身家清白的宫女伺候，任何人未经传召不得靠近半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的风雪，声音更冷，“另外，阿哥所其他阿哥暂时送回各自母亲的宫中，每日请脉两次，一旦有半点异常立刻禀报！谁敢疏忽，朕诛他九族！”
“嗻！”李玉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棉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背影透着十足的慌乱。一时间，阿哥所内外乱作一团：太医们背着药箱在雪地里奔跑，药箱上的铜环叮当作响；宫女太监们抱着阿哥的衣物细软快步穿梭，棉斗篷上落满了雪；空气中除了浓郁的药味，还混着风雪的寒气，每一丝气息都透着不安。
大阿哥永璜一早也回到了翊坤宫。他身着宝蓝色锦袍，外面罩的貂皮斗篷沾了不少雪，刚踏入殿门便被宫女接过斗篷拿去熏香消毒。进了内室，他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一本《论语》翻着，可眼神却涣散地落在书页上，连“学而时习之”都念错了字。
甄嬛此时正坐在窗边翻账本，指尖夹着一支银签，在账本上轻轻点着。见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对一旁的惢心吩咐道：“去小厨房把今日新做的枣泥糕和姜母茶端来，让大阿哥暖暖身子，歇会儿再用功。这雪天寒，别冻着了。”
惢心应了声“是”，不多时便端着描金漆盘进来，盘子上的白瓷碗还冒着热气，姜母茶的暖香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永璜放下书卷，拿起一块枣泥糕，却只是捏在手里，指尖的温度将糕饼焐得微微发软，也没往嘴里送。
“额娘，”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儿臣觉得，二弟的天花……有些奇怪。”
甄嬛正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茶盏与茶托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她抬眸看向永璜，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神色，指尖摩挲着茶盏冰凉的边缘：“哦？哪里奇怪了？”她说着，起身走到书桌旁，亲自给永璜倒了一杯温热的雨前龙井，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
“自从上次慧娘娘的咸福宫里传出天花，皇额娘就下了死命令，阿哥所彻底封禁了。”永璜蹙着眉，条理清晰地说道，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书桌，“儿臣每日在阿哥所见到，侍卫比往常多了三倍，连送进去的炭盆都是太医一一查验过才敢递进去。里面的宫人更是提前筛查了三遍，祖上三代都查了，更没一个接触过外人的。”他顿了顿，眼神里满是疑惑，“还有，伺候二弟的那个李嬷嬷，前几日给二阿哥送东西时说过一句‘最近总觉得身上痒，还以为是冻疮’，当时儿臣没在意，现在想来……会不会有问题？”
甄嬛静静地听着，指尖在茶盏边缘划了个圈，半晌才缓缓开口：“永璜，这宫里的事，从来没有‘绝对’二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雪能盖住脚印，却盖不住人心；防备能挡住明枪，却挡不住暗箭。”她抬眼看向永璜，目光深邃，“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好好读书，将来才有能力在这宫里站稳脚跟。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学会保全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永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仍有疑惑，但看着额娘不容置喙的神色，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拿起枣泥糕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只好重新拿起书卷，强迫自己盯着那些墨字。
待看着永璜静下心来读书，甄嬛才起身走出内室，回到正殿。殿内的烛火摇曳，映得她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连鬓角的珠花在光线下都透着冷意。她走到宝座前坐下，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对候在一旁的三宝吩咐道：“三宝，你去一趟阿哥所。”
三宝连忙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别打草惊蛇。”甄嬛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殿外飘落的雪花，“重点查三件事：一是最近三日送进阿哥所的所有东西，尤其是给二阿哥的衣物、点心和炭盆，查清楚经手的人是谁；二是伺候二阿哥的嬷嬷宫女太监，问清楚他们这几日有没有见过陌生人，或是接触过什么异常的东西；三是查一下咸福宫最近有没有人异常出入，一丝一毫都别放过。”
三宝心头一凛，连忙应道：“奴才记住了，定当仔细打探。”说罢，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棉靴踩在雪地上几乎没发出声响，很快便融入了殿外的风雪之中。
甄嬛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雪下得更大了，将宫墙染得一片惨白，连宫灯的光都像是被冻住了。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眸底一片深不可测，像藏着无尽的寒潭。这宫里的雪，怕是要下得更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