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叔的声音在电话里消散，但那句“要么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要么……就是要跟人拼命了”，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祠堂。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这是一个拥有特殊意义的符号。它连接着血脉，承载着荣辱，也凝聚着一个宗族最原始、最强悍的力量。
钱卫国回到祠堂，不是去省城的老干部活动中心，也不是去京城拜访旧友。他选择了一个最古老、也最决绝的姿态，向所有人宣告，这场仗，他要用家族的名义来打。
李瑞的拳头又攥紧了，他刚被“碧水蓝天”工程点燃的兴奋，被这盆冷水浇得有些摇晃。他看着林舟，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对手已经不满足于在规则内博弈，他要请“祖宗”上阵了。
“知道了，马叔。”林舟的语气依旧平静，“您多注意安全，也提醒村里人，不要去招惹。剩下的事，我们来处理。”
挂断电话，他看了一眼手表。
“走吧，去开会。”
李瑞和苏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去开会？开什么会？
林舟没有解释，只是迈步走向电梯。他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拉得很长，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一个前省委副书记发出的决战信号，而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
……
省委常委扩大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擦得锃亮，能映出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轮廓。省委书记坐在主位，脸色沉静。他的左手边，是省长，右手边空着一个位置，那是留给汇报人的。
常委们悉数到场，往日里偶尔会有的低声交谈，今天荡然无存。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热茶，但几乎没人去碰，任由热气袅袅升起，又在凝重的空气中散去。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会议的主题。江州水污染事件已经通过内部渠道通报，钱斌被捕的消息更是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昨夜今晨这个小圈子里炸开了锅。而钱卫国的名字，则像一个幽灵，盘旋在会议室上空，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没人愿意第一个开口提及。
这不仅仅是一次环境污染事件的研判会，这是一次路线的抉择，一次对未来方向的投票。
林舟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有审视，有好奇，有担忧，也有隐藏得极深的敌意。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如水，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U盘，没有带任何纸质文件。
“同志们，今天紧急请大家来，议题只有一个。”省委书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听取省发改委林舟同志关于江州水污染事件的深度分析，以及下一步全省生态治理工作的系统性方案。”
林舟微微颔首，走到汇报席坐下，将U盘插入面前的电脑。
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环视了一圈。省长面无表情，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敲击；组织部长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宣传部长则拿着笔，准备记录。还有几位常委，目光与他对视时，不经意地移开了。
【因果沙盘，启动。】
【推演目标：省委常委会通过“碧水蓝天”工程。】
【变量一：常规汇报，阐述方案优越性。】
【推演结果：部分常委以“财政压力大”、“影响经济发展”为由提出异议。方案被要求“进一步研究论证”，陷入搁置。成功率：45%。】
【变量二：强调钱家威胁，争取同仇敌忾。】
【推演结果：会议焦点被转移至“如何应对钱卫国”，引发派系站队。方案本身被边缘化。成功率：20%。】
林舟的指尖在桌面下轻轻一动，选择了第三条路径。
“各位领导，”他开口了，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会议室，不带一丝情绪的起伏，“在汇报方案之前，我想请大家先看一段视频。”
他按下了播放键。
会议室前方巨大的显示屏亮起，出现的不是江州那片触目惊心的“毒湖”，而是一张江北省的卫星地图。地图上，数百个红点在闪烁。
“这是省发改委联合环保、水利、国土等部门，连夜对全省范围内，存在重大环境安全隐患的区域，进行的初步排查结果。”
林舟的声音像一个冷静的解说员。
“这个红点，是位于青州市的一个废弃农药厂，土壤中的六价铬超标120倍，距离下游的城市水源地，只有三公里。”
画面切换，一张张现场照片和检测报告投射出来，冰冷的数据让几位常委的脸色开始变化。
“这个红点，是洛河上游的一个非法采砂场，他们挖空了河床，导致下游堤坝出现多处沉降裂缝。根据水利专家的模型推演，一旦遭遇十年一遇的洪水，下游的两个镇，将在三小时内被淹没。”
“还有这里，北山深处的一个所谓‘矿泉水厂’，实际上在偷偷掩埋从外省运来的电子垃圾。重金属已经渗透到地下水层……”
一个又一个红点被点开，一段又一段触目惊心的事实被揭露。会议室里的空气越来越沉，茶杯里的热气早已散尽，水面冰冷，就像在座许多人的心情。
原本，大家以为这只是江州的一个孤立事件，是钱斌的胆大妄为。但林舟用数据告诉他们，这不是孤案，而是普遍现象。江州的那个“毒湖”，只是这数百个定时炸弹中，第一个爆炸的而已。
今天炸的是江州，明天炸的，可能就是自己主政的市，自己分管的领域。
“我老家那条河……底下原来藏着这么多王八蛋玩意儿。”一位军方出身的常委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在座众人心中那根名为“后怕”的弦。
“同志们，这不是危言耸听。”林舟的声音适时响起，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像一块千疮百孔的海绵，吸满了毒素。今天不解决，明天，我们连一口干净的水，一口安全的空气，都将成为奢望。到那个时候，我们所有的Gdp，所有的政绩，都将是一个笑话。”
他没有提钱斌，没有提钱卫国，甚至没有提江州事件的后续处理。他只是把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这已经不是一场关于如何惩处一个罪犯的讨论，而是一场关于如何自救的会议。
“所以，我们提出了‘碧水蓝天’工程。”
林舟的语调微微上扬，画面随之切换。
“天眼”、“地网”、“利剑”三个符号，出现在屏幕中央。
他用最简练的语言，解释了这个三位一体的系统。
当他讲到“天眼系统”能让任何一滴排入江河的污水都在三分钟内被锁定；
当他讲到“地网工程”将发动百万群众，让每一个污染行为都无处遁形；
当他讲到“利剑机制”将让“环保一票否决”和“终身追责”成为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
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刚才的红点地图带来的是恐惧和后怕，那么此刻的“碧水蓝天”工程，带来的就是震撼和希望。
“我反对。”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是分管工业和国资的副省长，他与钱卫国在任时关系匪浅。
“我不是反对环保，环保是基本国策，我坚决拥护。”他先给自己戴上了一顶政治正确的帽子，然后话锋一转，“但是，林舟同志的这个方案，是不是太激进了？‘天眼系统’需要多少钱？几百亿？上千亿？我们省的财政，能支撑得起吗？还有‘利剑机制’，动不动就‘一票否-决’，‘终身追责’，这会严重打击我们基层干部的工作积极性，人人自危，谁还敢放开手脚搞经济？为了绿水青山，连饭都吃不饱，这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这番话很有水平，避开了环保本身，专攻财政和经济这两个软肋。一时间，好几位常委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会议室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回来。
所有人都看向林舟，看他如何应对这个刁钻的问题。
林舟推了推眼镜，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感谢这位领导提出的问题，这正是我们方案中重点考虑的部分。”他点击鼠标，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复杂的经济模型图。
“关于钱的问题。‘碧水蓝天’工程的总投入，预计在五年内为八百亿。这个数字看起来很大，但我们算过另一笔账。”
“这是过去五年，我省因为环境污染造成的直接和间接经济损失。包括治理费用、民众健康损害赔偿、生态修复成本、以及因此造成的投资环境恶化……总计，超过两千亿。”
“也就是说，我们不是在花钱，而是在省钱。每投入一块钱，就能挽回至少两块五的损失。这笔账，我想在座的各位都算得清。”
“至于影响经济发展，”林舟笑了笑，“恰恰相反。这个工程，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经济增长点。‘天眼系统’的建设，将催生一个千亿级的物联网和大数据产业；生态修复，将带动环保技术和新材料产业的发展；而一个干净的江北，才能吸引来那些我们梦寐以求的高端人才和高新技术企业。”
“我们淘汰的，是那些高污染、低效益的落后产能。腾出来的笼子，正好用来换那些能下金蛋的鸟。这与我们省正在推动的‘新旧动能转换’战略，完全是一脉相承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位副省长。
“至于会不会打击干部积极性。我想，如果一个干部，连保护自己治下百姓的饮水安全都做不到，那我们需要的，恐怕不是保护他的积极性，而是要考虑他究竟适不适合待在这个位置上。”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数据，有情怀，更有不容置疑的锋芒。
那位副省-长张了张嘴，脸色涨得通红，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省长一直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林舟，又看了一眼主位的书记，缓缓开口：“我同意林舟同志的方案。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有了省长的表态，天平开始迅速倾斜。
“我同意。”组织部长言简意赅。
“附议，宣传部门会全力配合，做好舆论引导。”宣传部长也表了态。
“同意！”
“同意！”
……
省委书记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当最后一个常委也表态同意后，他才拿起面前的话筒。
“既然大家没有异议，那现在进行举手表决。”
他第一个举起了手。
紧接着，省长的手。
组织部长的手。
一只又一只手，在明亮的灯光下举起，坚定而有力。
包括那位刚才提出反对的副省长，在犹豫了短短两秒后，也脸色复杂地举起了自己的手。他知道，大势已去。
全票通过。
省委书记放下手，目光落在林舟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欣赏。
“林舟同志，这个‘碧水蓝天’工程领导小组，由我担任组长，省长担任第一副组长。你，来担任常务副组长，兼任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日常工作。”
这等于将整个工程的指挥权，都交到了林舟手上。
会议结束，常委们陆续离场。林舟收拾好U盘，正准备离开，省委书记的秘书快步走了过来，将一部红色的加密电话递给他。
“林主任，书记让您接个电话。”
林舟有些疑惑地接过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却又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是林舟同志吗？”
林舟的心头一凛。
“我是钱卫国。”
电话那头顿了顿，似乎在等林舟的反应，然后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缓缓说道。
“我在老家的祠堂，泡了壶茶。有没有胆子，过来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