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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老槐树下的几个老头,看着陈老蔫直勾勾地走向那块卧牛石,都愣住了。
“老蔫,你魔怔了?”那个满脸皱纹像核桃一样的三爷爷,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来,“跟一块石头较什么劲?”
陈老蔫没回头,他走到那块青黑色的巨石前,伸出那双粗糙的手,在冰冷粗粝的石面上抚摸着。这块石头,他从小摸到大,夏天在上面乘凉,冬天在上面晒太阳,它就像村里人的命运,沉重,顽固,一成不变。
“三爷,”陈老蔫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林书记说了,三天,把这块石头,雕成一只鸟。”
“啥?”
“鸟?”
几个老头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让我们雕只鸟出来,就给咱们村试点的名额。”陈老蔫补充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短暂的寂静后,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
“老蔫,你是不是让那个年轻的书记给耍了?”一个豁牙的老汉咧着嘴,“咱这穷山沟里,除了石头就是土坷垃,哪来的金凤凰?还雕鸟,他咋不说让我们上天摘月亮呢?”
“就是,这不明摆着寒碜人嘛!”
“我就说,这好事轮不到咱们石嘴村。走了走了,回家睡觉去。”
嘲讽和泄气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过来,陈老蔫却充耳不闻。他只是绕着那块卧牛石走了一圈又一圈,用手拍拍这里,敲敲那里,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商量一件天大的事。
老头们见他油盐不进,自觉无趣,骂骂咧咧地各自散了。夜色更深了,村子里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几声犬吠。陈老蔫一个人站在巨大的石头阴影里,像一尊小小的、固执的雕像。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转身,朝着村子最东头,一间几乎要塌了的土坯房走去。
那是石爷的家。
石爷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也是唯一一个正经的石匠。年轻时走南闯北,修过庙,建过桥,一手打石头的本事远近闻名。只是后来在一次开山时伤了腰,又摔坏了耳朵,人就变得孤僻,整日守着那间破屋,不与人来往。
陈老蔫走到那扇破败的木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
“咚,咚咚。”
里面没动静。
他加重了力气,又敲了几下。
门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股尘封的霉味混着旱烟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只浑浊的眼睛从门缝里露出来,警惕地打量着他。
“石爷。”陈老得把嘴凑到门缝边,大声喊道,“是我,老蔫!”
那只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辨认。又过了一会儿,门才完全打开。石爷佝偻着背,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光把他脸上的沟壑照得更深了。他已经快八十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耳朵上还塞着两团发黄的棉花。
“大半夜的,嚎啥?”石爷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刺耳又费力。
“石爷,我想借家伙。”陈老蔫指了指屋角。
石爷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墙角里,斜靠着一排大大小小的锤子、凿子、钢钎。那些工具都生了厚厚一层红锈,显然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
“借家伙?”石爷浑浊的眼珠转向陈老蔫,“你借来做啥?开山?还是凿墓?”
“都不是。”陈老蔫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吼的,“我要雕东西!”
石爷愣住了,他举着煤油灯,凑近了陈老蔫的脸,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晃动。他似乎想从这张被岁月和贫穷刻满痕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雕啥?”
“一只鸟!”
石爷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没再问,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走进屋里。陈老蔫跟着进去,看到石爷从一堆生锈的工具里,挑挑拣拣,选了一把大锤,一把小锤,还有几根长短不一的凿子。
他把工具递给陈老蔫,一言不发。
陈老蔫接过那沉甸甸的铁器,铁锈蹭了他一手。他看着石爷,嘴唇动了动,想说声“谢谢”,却觉得这两个字太轻了。
“石爷,林书记说……”
“别说了。”石爷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吵得慌。”他重新坐回炕沿,拿起他的烟杆,像是已经忘了刚才的事。
陈老蔫没再多言,抱着那几件宝贝疙瘩,转身走出了石爷的家。
当他抱着工具回到村口时,村里已经彻底没了声息。月光洒在卧牛石上,泛着一层清冷的光。他把工具放在地上,脱下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褂子。
山里的夜晚,寒意逼人。他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然后抡起了那把大锤。
他没学过雕刻,他只知道,要想把石头变成想要的样子,就得先把多余的部分给敲掉。他选了一个棱角,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猛然炸开,传出去了很远很远。
火星四溅。
坚硬的岩石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而他握着锤子的手,却被震得一阵发麻。
他甩了甩手,没有停歇,再次抡起大锤。
“当!”
“当!当!当!”
一下,又一下。这声音,不像开山放炮那样惊天动地,却带着一种执拗的、不肯停歇的节奏,一下下敲在石嘴村沉睡的心脏上。
村西头的张寡妇被惊醒了,她披着衣服坐起来,侧耳听了听,骂了一句:“哪个挨千刀的,大半夜不睡觉,作死呢!”
村南头的李瘸子翻了个身,嘟囔道:“这又是谁家两口子打架了?动静还不小。”
越来越多的人家,亮起了昏暗的油灯。人们从窗户缝里,从门缝里,探头探脑地往村口看。
月光下,他们看到了一个让他们难以置信的场景。
他们那个老实巴交,甚至有些窝囊的村长陈老蔫,正光着膀子,抡着大锤,一下一下地砸着村口那块谁也撼动不了的卧牛石。他的每一次挥舞,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肌肉在月光下坟起,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在冰冷的空气里蒸腾出白色的热气。
“他……他这是真疯了?”
“我看是。八成是在镇上受了啥刺激。”
“别管他,疯子,让他砸,看他能砸到什么时候。”
议论声隔着窗户,隔着院墙,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但没人出去,没人去劝,也没人去帮忙。他们只是看着,像在看一出荒诞的戏。
陈老蔫什么都听不见,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块顽固的石头,和手里沉重的铁锤。他不知道鸟是什么样子,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砸!把这该死的石头,砸开一个口子!把这憋了一辈子的气,给砸出去!
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涩得他睁不开。他用胳膊胡乱抹了一把,继续砸。虎口被震裂了,血顺着锤柄流下来,黏糊糊的,他浑然不觉。
“当!当!当!”
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噪音。它开始变得有某种魔力,让那些原本打算继续睡觉的村民,再也躺不住了。他们披着衣服,走出了家门,远远地聚在老槐树下,沉默地看着那个疯狂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个更苍老、更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煤油灯,从村东头慢慢地走了过来。是石爷。
他走到陈老蔫身边,把煤油灯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绕着卧牛石走了一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石面上轻轻敲击,侧着他那只还算好使的耳朵,仔细地听着回声。
看了半晌,他走到陈老蔫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大锤。
陈老蔫喘着粗气,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他。
石爷把大锤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拿起一根最细的钢凿,又拿起那把小锤,走到石头跟前,眯着眼睛,对着陈老蔫刚才砸出的那个白点,轻轻地敲了一下。
“叮。”
声音很小,很清脆,却像一根针,扎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石爷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对着那个点,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叮…叮…叮…”
这声音,和陈老蔫那野蛮的“当当”声完全不同。它轻巧,精准,充满了韵律感。每一声敲击,都有一小片石屑应声而落。
陈老蔫怔怔地看着。
远处围观的村民们,也都安静了下来。
夜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月光下,一个壮年的汉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老一少,一站一蹲,就这么围着一块巨大的顽石。一个负责用蛮力开路,一个负责用技巧雕琢。
“叮…当…叮…当…”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开始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却又无比和谐的交响。
这声音,是石嘴村这个死寂的夜晚里,发出的第一声……不甘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