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宫大殿之上,邓芝那番如刀似剑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朝堂之上一片死寂,文武百官的目光,或明或暗,全都聚焦在御座之上那陷入沉思的君王身上。
孙权面沉如水,那双碧眼微微眯起,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着龙椅光滑的扶手。邓芝的话,虽然尖锐刺耳,却像一面冰冷的铜镜,逼他照见了江东目前面临的、血淋淋的战略现实。
脑海中的烽火图卷
他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荆西前线。仿佛看到了那座如同磐石般矗立在长江南岸的夷陵城,看到了城头那面猎猎作响的“赵”字大旗,看到了那个即使身处万军之中亦能七进七出的白袍老将——赵云赵子龙!
陆逊的密报内容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字里行间透着罕见的凝重与无奈: “…赵云守御,法度严谨,无懈可击。夷陵城防经蜀军加固,异常坚固,兼之地利险要,我军猛攻数日,伤亡惨重,未能撼动分毫…蜀军士气未堕,物资储备似仍充足…臣非不尽心,然短期之内,恐难克复…” “…探报得知,张飞、陈到所率蜀军主力已自汉中回师,其先锋不日即可抵达永安…若其主力返回,我军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恐反为其所乘…” “…再者,曹真虽败退陈仓,然曹魏实力未损根本,淮南、合肥方向,魏军调动频繁,恐有异动…若我大军久困荆西,北疆空虚,实乃心腹大患…” “…臣冒死进言,请陛下慎思:是与蜀不死不休,耗尽国力,让曹魏坐收渔利?还是暂息兵戈,稳固防线,以待天下之变?…”
陆逊的话,冷静而客观,剥去了所有情绪化的外衣,将冰冷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夷陵,短时间内打不下来。蜀军主力,马上就要回来了。北边的曹魏,一直在虎视眈眈。
继续打?拿什么打?倾尽江东之力,或许能堆下夷陵,但然后呢?面对养精蓄锐的蜀汉主力反扑和曹魏趁虚而入的背刺,江东还能剩下什么?
朝堂的暗流与声音
他的目光扫过殿下群臣。
以全琮、吕岱为首的武将们,依旧满脸不忿,拳头紧握,眼中燃烧着战意。但他们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对伤亡的痛惜,却没有逃过孙权的眼睛。这些将领渴望胜利,渴望雪耻,但他们也更清楚战争的残酷和目前攻坚的难度。
以张昭、顾雍为首的老臣们,则面色凝重,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张昭方才被邓芝驳斥,此刻见孙权沉吟,再次出列,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陛下,老臣斗胆再言。邓芝虽言语无状,然其言并非全无道理。国虽大,好战必亡。今我江东,北有强魏窥伺,西与蜀汉交恶,两面树敌,实非长久之计。夷陵虽是要地,然为此虚耗国力,致使江北防务空虚,若曹丕趁机南下,则建业震动,社稷危矣!当此之时,保境安民,积蓄实力,方为上策啊!”
诸葛瑾也适时补充道:“子布公所言极是。陛下,与蜀议和,非是示弱,乃是权宜之计,为我江东争得喘息之机。且蜀汉所提‘共抗曹魏’,虽不可全信,然亦可在北线形成牵制,于我有利。”
甚至一些中间派的官员也开始窃窃私语,显然也被邓芝描绘的“两强夹击”的可怕前景和张昭“保境安民”的务实主张所打动。
主战派的声音虽然依旧响亮,但在残酷的现实和沉重的代价面前,已然显得有些空洞和苍白。
内心的挣扎与算计
孙权的内心,如同殿外那渐渐积聚的乌云,翻腾不休。
· 恨与不甘: 他岂能不恨?荆州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好不容易夺回大部,却被刘备又硬生生抢走了西边的钥匙夷陵!关羽之死带来的短暂快意早已被长期的战略被动所取代。向刘备低头议和?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
· 惧与担忧: 但他更惧!他惧那个用兵如神、算无遗策的诸葛亮;惧那个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张飞;惧那个在汉中创造出奇迹的陈到;更惧那个稳如泰山、让他麾下第一名将陆逊都无可奈何的赵云!而最大的恐惧,来自于北方的曹丕。那个篡汉自立的奸雄,实力远胜江东,从来就不是可靠的盟友,只会是贪婪的饿狼!
· 利与权衡: 作为一方雄主,他必须超越个人的情感,为整个江东的社稷考虑。邓芝的方案,虽然屈辱,却提供了一个现实的出路:承认夷陵归属蜀汉,换取西部边境的稳定,避免两线作战的绝境。甚至可以借此机会,重新整军经武,消化荆州新得之地,巩固江北防线。或许…还能暗中与蜀汉保持某种默契,在对抗曹魏时获取一些战略上的便利?
“呼——”孙权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挣扎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属于政治家的理智所取代。
称孤道寡者,岂能一味逞匹夫之勇? 忍辱负重,方是枭雄本色。
当年他能在曹操百万大军压境时,力排众议,联刘抗曹,取得赤壁大捷。今日,为何不能暂避蜀汉锋芒,甚至虚与委蛇,以待时变?
最终的决断
他终于停止了敲击扶手,抬起眼,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深沉。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吴主已有决断。
“邓尚书。”孙权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汝之言,虽不中听,然,确有其理。两家继续交兵,徒耗国力,实非苍生之福,亦非智者所为。”
邓芝心中一动,面色依旧平静:“吴主明鉴。”
孙权话锋一转:“然,议和之事,关乎国体,岂能如此轻易?夷陵乃我荆州门户,岂能轻弃?汝主提出的条件,未免太过苛刻!”
他这是在讨价还价了。既然决定议和,那就必须为江东争取到尽可能好的条件,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吴主有何高见?”邓芝不卑不亢地反问。
“第一,”孙权竖起一根手指,“罢兵可以,互市可以,然‘共抗曹魏’之说,需从长计议,不可明载于盟书之上。”他需要保持外交灵活性,不想被一纸盟约彻底绑在蜀汉的战车上,更担心过度刺激曹魏。
“第二,夷陵暂由汝方占据,朕可以默许,然不可明文规定其归属!此乃朕之底线!”这是在保留未来争议的借口和法理上的 claim(主张),维持一点颜面。
“第三,”孙权目光灼灼地看着邓芝,“既为罢兵修好,蜀汉需释放所有我东吴战俘,并赔偿我军此次出兵所耗部分军资!”
这才是真正的谈判。孙权试图在不利的局面下,尽可能地挽回损失和颜面。
邓芝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吴主所请,前两条,芝可代为转达丞相,或可商议。然第三条…释放战俘乃应有之义,然赔偿军资?吴主,是贵方主动进犯我境,攻打我城,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天下岂有战败者向得胜者索要赔偿之理?此条,请恕芝万难从命!若吴主执意如此,则和议不谈也罢,我大汉唯有整军再战,奉陪到底!”
邓芝的态度突然变得极其强硬!因为他看准了孙权已然心动,绝不愿轻易关闭和谈大门。
果然,孙权眉头紧皱,沉吟片刻。他也知道第三条有些过分,主要是为了讨价还价和试探对方底线。
“既如此…”孙权放缓了语气,“赔偿之事,容后再议。然前两条,乃朕之诚意。请邓尚书即刻修书,禀明诸葛亮。若汝主能应允,则两家便可罢兵息战,使百姓休养生息。”
这等于基本接受了诸葛亮提出的框架,只是在具体表述和细节上保留了回旋余地。
“吴主英明!”邓芝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达成。他拱手道:“芝这便修书禀明丞相。相信丞相亦期盼两国化干戈为玉帛。”
朝堂上的主战派们虽然心有不甘,但见孙权已然决断,也只能暗暗叹息,不敢再公然反对。主和派则面露欣慰之色。
一场剑拔弩张的外交风暴,似乎暂时得以平息。
然而,无论是孙权还是邓芝都明白,这纸和约脆弱无比。它建立在冰冷的利益权衡和暂时的战略困境之上,而非真正的信任。
孙权看着邓芝退出大殿的背影,眼神深邃难明。 “诸葛亮…刘备…且让你们得意一时。待朕稳固荆州,安抚内部,化解北疆之患…今日之失,他日必当百倍讨还!”
他心中暗自立誓。 而一份关于曹魏使者正在前来建业途中的密报,也悄然送到了他的案头。
未来的江东,依旧处于风口浪尖。而这短暂的和平,又能持续多久呢?
殿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