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冬,甲子日。
长江北岸,曹军连营数百里,灯火如星海,映照着冰冷的江水。
南岸,夏口刘备军大营,气氛却凝滞如铅。
凛冽了多日的北风,不知何时起,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潮湿而温热的……诡异气息。
那风,依旧强劲,吹得营寨旌旗猎猎作响,却仿佛在某个层面,悄悄改变了流向。
陈到按刀肃立在刘备中军大帐外的高台上。
三百亲卫,如同三百尊铁铸的雕像,无声地拱卫着大帐和附近要害位置。
队列森严,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营寨内外每一个角落,弓弩上弦,长矛在手。
昨夜江雾中的冲突虽已平息,但陈到严令:警戒提升至最高!大战将起,后方大营,不容有失!
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等人皆在大帐之内。
帐帘紧闭,但压抑的呼吸和偶尔传出的低沉议论,都透露出帐内之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东南方向,聚焦在那片被浓雾和距离遮蔽的江面战场,聚焦在周瑜那支承载着所有人渺茫希望的水军身上,更聚焦在……
虚无缥缈的风向上!
陈到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大地传来的、极其微弱却连绵不绝的震动。
那是上游东吴水寨方向,无数战船起锚、兵甲移动汇聚成的沉闷律动。
大战,开始了!
但在这后方大营,只有令人窒息的等待。
“报——!”
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营门,马背上的斥候浑身湿透,脸色因极度的紧张和兴奋而扭曲,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东南风!起东南风了!周都督水寨方向,战船尽皆扬帆!火……火船动了!朝着曹营去了!”
消息如同炸雷,瞬间点燃了死寂的大营!
“东南风?!”帐内传来张飞炸雷般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咆哮,“真……真他娘的起风了?!”
关羽沉稳的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天佑大汉?!”
帐帘猛地被掀开,刘备第一个冲了出来,身后跟着诸葛亮等人。
刘备脸色涨红,双手紧紧攥着拳头,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目光死死盯着东南方向的天空!
诸葛亮羽扇轻摇,神色依旧平静,但那双深邃眼眸中跳动的火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炽热!
陈到的心跳如同擂鼓!成了!
历史的车轮,终究沿着那焚尽八百里连营的轨迹,轰然转动!
强压下内心的激荡,目光更加锐利地扫视着营寨。
越是关键时刻,越要警惕!
曹军细作,溃兵冲击,甚至……东吴方面在胜利后可能产生的微妙变化,都可能威胁到大营安全!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一炷香……两炷香……
突然!
东南方向的天空,猛地亮了起来!
不是朝霞,不是日光!而是一种妖异的、跳跃的、迅速蔓延开来的……赤红!
先是一点,如同滴入水中的朱砂,瞬间晕染开来!
紧接着,是两点、三点……无数点赤红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疯狂跳跃、连接、膨胀!
顷刻间,整片东南方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泼洒了滚烫的熔岩!
赤红的光芒,甚至穿透了距离和薄雾,将夏口大营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一片血红!
“火!大火!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营寨了望塔上,哨兵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带着狂喜的呐喊!
整个大营瞬间沸腾了!
士兵们不顾禁令,涌出营帐,指着那片烧红了半边天的赤色苍穹,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哭嚎和难以置信的咆哮!
“苍天有眼啊!”
“烧死曹贼!”
“大汉当兴!大汉当兴!”
刘备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却又泪流满面,他猛地抓住诸葛亮的手臂:“孔明!孔明!成了!成了啊!”声音哽咽,百感交集。
诸葛亮看着那片映红天际的烽火,羽扇停顿在胸前,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焚天的烈焰,平静之下,是翻江倒海的激流。
陈到没有欢呼。
他的目光依旧冰冷如铁,死死盯着营寨外围!狂欢之下,最易松懈!
他厉声喝道:“亲卫营!各就各位!弓上弦!刀出鞘!严防溃兵冲击!擅闯辕门者,杀无赦!”
“诺!”
三百亲卫齐声应和,声震四野,瞬间压过了营中的喧嚣!
他们在狂喜的浪潮中岿然不动,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让一些试图靠近中军大帐的狂热士兵瞬间清醒,敬畏地退开。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信息的洪流和混乱的开始。
“报——!曹军连环巨舰起火!火势冲天!无法扑救!”
“报——!东吴主力战船顺风突击!曹军水寨大乱!”
“报——!岸上曹营亦受波及,火光蔓延!”
“报——!发现小股曹军溃兵向大营方向逃窜!”
“报——!江面发现大量曹军溺毙者,顺流而下!”
斥候的马蹄几乎踏破了营门,狂喜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
陈到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火攻成了,大局已定。
但刘备军作为“协从”,此刻反而成了最尴尬的存在。
主力不在战场,战果……如何分配?
尤其是那些即将顺流飘来的、曹军丢弃的物资和俘虏!
果然,刘备很快从狂喜中冷静下来,眼神恢复了枭雄的锐利。
他看向诸葛亮,又看向肃立一旁的陈到,沉声下令:
“云长、翼德!速率本部精兵,沿江岸向北扫荡!收拢溃兵,抢占要地!遇小股曹军,歼之!遇大队,避之!务必扩大战果,占据江北立足点!”
“诺!”关张二将早已按捺不住,领命而去。
“叔至!”刘备的目光落在陈到身上。
“末将在!”
“大营安危,依旧系于尔身!此外,”刘备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江面及沿岸,必有大量曹军溃兵、丢弃之辎重、乃至落水之兵器甲胄!此皆我军壮大之资!”
“命尔亲卫营,即刻接管沿江滩头!收拢溃兵,甄别俘虏,打捞缴获!务必快、准、严!不得有误!更不得与东吴巡江船只发生冲突!可能办到?”
命令清晰,既要维持大营核心安全,又要分兵去江边“捡果子”,还要在东吴眼皮底下行事,分寸极难把握。
“末将领命!定不负主公所托!”
陈到抱拳,声音斩钉截铁。
他知道,这是刘备对他能力的又一次考验,也是他这支亲卫营展现实务能力的绝佳机会!
陈到迅速部署:
“王平!率一曲,留守大营核心,护卫主公及军师!警戒提升至最高!凡近中军百步者,无令格杀!”
“诺!”
“牛二!”
陈到看向那个刀疤脸什长,经过长坂坡和数月锤炼,牛二已沉稳许多,
“率你部及二曲善水者,即刻赶往江边!架设简易营栅,设立收容区!”
“溃兵靠近,先缴械!反抗者,杀!降者,集中看管!打捞队优先搜集完整甲胄、弓弩、刀矛!散碎铜铁、粮袋亦不可放过!动作要快!更要防着水里装死的曹兵!”
“诺!”牛二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着凶光,领命而去。
“其余人,随我坐镇滩头中段!协调、弹压、处置突发!”
命令下达,亲卫营瞬间运转起来。
留营者肃杀如故,出击者迅捷如风。
江边,已是一片狼藉的人间地狱。
浑浊的江水上漂浮着无数焦黑的碎木、翻白的尸体、散落的旗帜,还有挣扎呼救的落水者。
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混合着江水的腥气,令人作呕。
零星的曹军溃兵失魂落魄地爬上滩涂,如同行尸走肉。
牛二带人动作迅猛。
简易的木栅迅速竖起,划分出区域。
溃兵被粗暴地缴械,驱赶到一片泥泞的空地上,稍有反抗,迎接的就是冰冷的刀锋和弩箭。
打捞队驾着小船,用钩索、长杆,精准地打捞着水面上漂浮的、相对完整的铁甲片、环首刀、甚至几把强弩!
散落的箭矢被成捆收集,浸湿的粮袋被拖上岸晾晒。
效率之高,动作之专业,让随后赶来的刘备军其他收容部队看得目瞪口呆。
陈到按刀立于滩头临时搭建的望台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局。
“将军!那边几个溃兵想抢船逃跑!”手下急报。
“射杀!”陈到声音冰冷。
数支弩箭呼啸而去,逃跑者惨叫着栽入江中。
“将军!捞上来一个穿铁札甲的!像是个曲长!还活着!”
“单独关押!搜身!仔细审问!”这是情报来源。
“将军!东吴两条巡哨船靠过来了!说这片水域的缴获该归他们!”王平派来传信的士兵语气紧张。
陈到眼神一凝,最麻烦的来了。
他整理了一下甲胄,带着几名亲卫,大步走向东吴船只停靠的滩边。
东吴船上跳下一个小校,趾高气扬:“奉周都督令!江面及沿岸一切曹军遗弃之物,皆由我东吴水军处置!尔等速速退开!将所获之物交出!”
陈到面无表情,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有力:“这位将军,我等奉刘豫州将令,在此收容溃兵,清理战场,以防溃兵滋扰两岸百姓,引发瘟疫。”
“所获些许兵器甲胄,乃溃兵丢弃之物,我军拾取,只为武装自身,以抗曹贼残部,绝无与贵军争功之意。”
“贵军于江上大破曹贼,焚其连营,此不世之功,天下共睹!我军上下,唯有钦佩感激!些许岸上微末之物,岂敢与贵军争抢?然军令在身,清理防区,职责所在,还望将军体谅。”
不卑不亢,既抬出刘备军令和“清理防区、防止瘟疫”的大义,又狠狠捧了东吴的功劳,将缴获定位为“溃兵丢弃的微末之物”,暗示价值不高,同时强调自己只是执行军务,并非争抢。
那小校被陈到一番话堵得有些气闷。
对方姿态放得低,话也说得漂亮,还抬出了防止瘟疫的大帽子。
再看看岸上那些被收拢的、如同惊弓之鸟的溃兵,以及滩涂上堆积的、确实大多是散碎破烂的甲片和兵器,再看看陈到身后那几十名沉默肃立、眼神冰冷、队列森严的亲卫……
那小校掂量了一下,为了这点破烂,跟这群一看就不好惹的刘备亲卫冲突,值不值得?
尤其对方主将说话还这么滴水不漏。
“哼!”小校冷哼一声,色厉内荏,“算你们识相!记住!江面上的东西,少碰!”
他撂下句狠话,悻悻然带人上船离开了。
危机暂时化解。
陈到看着东吴船离去,心中并无轻松。
随着战果扩大,利益的争夺只会更加激烈。
他必须在这微妙的平衡中,为刘备军争取到尽可能多的“残羹剩饭”,同时避免授人以柄。
接下来的两天,陈到如同一个最高效的战场清道夫兼资源回收站站长。
亲卫营在他的指挥下,展现出惊人的组织性和执行力:
俘虏设立分级关押区,军官、精壮、老弱分开。
建立简易名册,每日清点。
供给最低限度的水和食物,防止暴动。
对试图反抗或逃跑者,铁血镇压。
缴获的物资建立分类堆放场。
完整兵器甲胄优先修复、分配;
破损严重的回炉重铸;
散碎铜铁、皮革、布匹分类收集;
打捞上来的粮食晾晒后集中管理。
一切登记造册,每日向刘备和诸葛亮汇报。
大灾后必有大疫,严令处理尸体,在收容区下游挖掘深坑处理秽物,要求士兵接触俘虏或尸体后必须用煮沸后的江水洗手。
虽然简陋,但最大程度避免了瘟疫的爆发。
建立快速传令通道,专人传信,确保江边情况第一时间反馈到大营。
当关羽、张飞率领扫荡部队带着部分战果返回大营时,看到江边那片被陈到亲卫营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垃圾回收站”和俘虏营,以及堆积如山的、虽不精美却数量可观的各类物资时,饶是关羽心高气傲,丹凤眼中也掠过一丝惊异。
张飞更是直接拍着陈到的肩膀:,好小子!行啊!捡破烂都能捡出个金山来!这本事,俺老张服了!”
诸葛亮巡视江边时,看着那些分类整齐的物资、秩序井然的俘虏营,以及亲卫营士兵们那沉稳干练、令行禁止的作风,目光在陈到身上停留良久,羽扇轻摇,只淡淡说了一句:“叔至理事之能,不下其练兵之才。主公得此臂助,幸甚。”
这评价,已然极高。
刘备更是喜出望外。
赤壁大火,烧掉了曹操南下的野心,也烧出了他刘备崛起的希望!
而陈到在后方大营的稳如泰山和在战后处理中展现出的高效、精细、周全,让他对这个年轻的牙门将越发倚重。
那些堆积如山的缴获物资,尤其是修复好的数百件甲胄和上千件兵器,正是他扩充实力、争夺荆州的急需之本!
赤壁的烽火渐渐熄灭,长江水带着灰烬和血色继续东流。
陈到站在硝烟散尽的江边,看着忙碌的亲卫营士兵和堆积的战利品,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一场大火,烧出了一个三分天下的格局,也点燃了更加复杂的明争暗斗。
荆州,这块浸透了鲜血的肥肉,将成为下一个风暴眼。
而他这支在赤壁烽火中经受住考验、展现出全方位能力的亲卫营,也将迎来新的使命。
在即将到来的荆州争夺战中,成为刘备手中最锋利也最坚固的盾与剑。
白毦兵之名,已在这江畔的烟火与务实中,悄然铸就了最初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