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流淌的爵士乐似乎在这一刻微妙地变调。藤原静香的到来,本身就像一幅精心计算过的动态画面。她步履从容,藕荷色的高级定制礼服裙摆随着她的移动泛着柔和的光泽,与她脸上那抹无懈可击的、仿佛经过千年文化浸润的温婉微笑相得益彰。
她没有首先望向场中任何特定的焦点,而是先如同一位熟练的棋手,精准地落子于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之间。她微微躬身,用流畅而敬语周全的日语向铃木画廊主和川崎先生问好,声音如溪流击石,清脆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
“铃木伯伯,川崎叔叔,晚上好。方才在那边就看到你们这里谈兴正浓,忍不住过来凑个热闹,希望没有打扰诸位的雅兴。”她的话语自然亲昵,又保持着严格的分寸感,显示出与这些艺术界泰斗们早已熟稔的关系。
“是静香啊,”川崎先生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显然对她十分喜爱,“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讨论这幅作品与东方美学的关联,这位江小姐提出了很有趣的见解。”
静香的目光这才仿佛不经意地落在江浸月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幅陌生的、略显突兀的画作。她微笑着,如同春日樱花般柔和,然而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泊。
“江小姐真是令人惊喜,”静香开口,语气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让江浸月无端地绷紧了神经,“不仅长得如此漂亮动人,难得的是对艺术也有这么深的理解和独到的看法。”她微微侧头,做出一个略带自嘲的可爱表情,“不像我,从小看着这些东西长大,大多时候也只是凭感觉欣赏,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说不出像江小姐这样层层递进的道理呢。”
这番话,听起来是赞美,是自谦,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如何听不出那弦外之音?她将自己置于一个“无需言说、天生便拥有欣赏资格和审美直觉”的阶层,而江浸月那番言之有物的见解,则被巧妙地定位成了需要努力阐释、甚至带有某种“卖弄”嫌疑的表演。她在不动声色间,重新划分了界限。
果然,旁边一位珠光宝气、与藤原家相熟的夫人立刻笑着附和,她的声音带着某种圈内人的笃定:“静香小姐您太谦虚了。您的鉴赏眼光,可是连川崎先生都多次称赞,说是年轻一代里少有的精准和品味。那是一种从小在真品和杰作熏陶下才能培养出的直觉,可不是书本知识能轻易替代的。”她说着,目光略带优越感地扫过江浸月身上那件虽然雅致但显然并非顶级高定的月白长裙,继续道,“而且,您弹奏的三味线,那幽玄哀婉的韵味,才是真正继承了我们古典艺术的精髓,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
静香微微颔首,对那位夫人的赞美报以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感谢,仪态无可挑剔。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江浸月身上,这一次,那眼神中的意味更加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这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所依仗的,并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是世代积累的底蕴和融入生命的教养。你的那点灵光乍现,在这些根深蒂固的传统和血脉面前,不过是取悦人的小聪明,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油花,无法真正融入。
江浸月下意识地想寻找殷夜沉的身影,目光掠过人群,在沙龙另一侧的窗边找到了他。他正与一位身着和服、气度不凡的老者交谈,手持酒杯,侧影挺拔而疏离,似乎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社交圈子里,并未关注她这边骤然微妙起来的气氛。这份认知让她心头微微一沉,仿佛失去了某种无形的依靠。
而静香,则 游刃有余 地掌控了这个小圈子的社交节奏。她与川崎先生谈论起去年某场拍卖会上流失海外的日本古画,言语中流露出对文化遗产的关切;她与铃木先生交流对某位新锐摄影师的看法,观点犀利又不失包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彰显着世家千金从小在严格礼仪和艺术氛围中熏陶出的底蕴与从容。她不需要刻意证明什么,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标准和权威。
相比之下,江浸月方才那短暂的、依靠专业知识和瞬间勇气获得的关注,此刻显得如此单薄和脆弱。她就像一颗偶然划过夜空的流星,虽然带来一瞬间的亮光,却无法与天空中那些位置恒定、光芒悠远的星辰相比。她方才的发言,在静香营造的这种无形压力下,仿佛被重新定义——那不再是她内在才华的自然流露,反而更像是一个急于获得认可的闯入者,拼命递出的、试图挤入这个壁垒森严圈子的敲门砖。
江浸月安静地站在原地,感觉周遭那些柔和的光线变得刺眼,空气中馥郁的香气也变得沉闷窒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环境,与静香所代表的那种举重若轻的优越感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她之前因为被认可而微微挺直的背脊,在无形中又微微弯曲了一些。
就在这时,静香在与一位宾客交谈的间隙,状似无意地端着香槟杯,步履轻盈地经过江浸月身边。她的姿态完美,笑容依旧温婉,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靠近。
然而,在两人衣袂即将交错的刹那,一句极其轻微、却如同冰锥般寒冷刺骨的话语,精准地送入江浸月耳中,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的中文,字字清晰:
“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江小姐。”
话音落下,她已翩然离去,留下若有若无的昂贵香水味。那话语中的轻蔑与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如同最纤细也最锋利的针尖,精准地刺入江浸月心底最敏感、最不安的角落。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殷夜沉的方向。
在沙龙另一侧,他正与一位和服老者深入交谈,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原本专注聆听的姿态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老者的肩头,投向江浸月所在的方向。
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迅速掠过殷夜沉的眼底,与老者的谈话虽未立刻中断,但其后的一两个应答,已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敷衍。
那一刻,江浸月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战场上,她始终是孤身一人。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其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难堪,有愤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更有一种在双重孤立下的深深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