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睡衣渗入肌肤,江浸月却浑然不觉。她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屏幕上那份需要“重做”的报告上。文档打开的瞬间,过去三天累积的疲惫似乎化作了实质的重量压下来,但她只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将视线重新对准文字。
没有愤怒,没有抱怨。当生存成为唯一目标时,情绪是最大的奢侈品。她需要弄明白,殷夜沉到底想要什么。
天光微亮时,沈砚和几个核心成员准时赶到工作室。看到江浸月已经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修改批注,他们都愣了一下。
“月姐,你……”
“来了就好。”江浸月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彻夜未眠的憔悴,只有一种过度的平静,“时间紧迫,我简单说一下调整方向。”
她没有浪费时间解释,直接切入主题,清晰指出需要强化的部分:市场数据需要更权威的支撑;技术方案需要列出三种备选;财务模型需要增加压力测试。
“重点是,”她总结道,目光扫过众人,“每一个论点都必须有坚实的数据或逻辑支撑,不能有任何想当然。我们要假设审阅者是一个极度苛刻、完全不懂感情用事的怀疑论者。”
任务比第一次更加艰巨,但团队多了种破釜沉舟的沉默。他们默默地回到工位,重新投入战斗。
下午四点五十分,第二版报告整合完毕。厚度增加了三十页,内容更加夯实。江浸月点击了发送。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再次弹出。
工作室里依旧安静,只有等待判决的沉寂。
一小时后,新邮件的提示音响起。
发件人:周屿 主题:回复:回复:星耀项目全面规划报告_V2
邮件正文依旧简短:
“殷总批示:数据维度单一,重做。明早10点前提交。”
“数据维度单一”——这次多了五个字的“理由”,却依然模糊而傲慢。
工作室里响起一声压抑的抽泣,有人忍不住低骂了一句。
江浸月看着那行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沉默地移动鼠标,再次点开了文档。
“继续。”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第三次,她扩充了数据来源,加入了国际市场对比和行业专家访谈摘要。驳回理由是:“风险预案缺乏创新性。”
第四次,她设计了五套极具前瞻性的风险应对模型。驳回理由是:“盈利预测过于保守,缺乏野心。”
第五次,她将盈利预期大幅上调,并附上了详细的推导过程。驳回理由是:“技术实现路径描述不够细化,缺乏可操作性。”
第六次,她将技术章节重写,加入了代码框架图和算法流程图。驳回理由是:“整体架构缺乏美学考量,与项目调性不符。”
每一次驳回都在下班后或凌晨时分到来,理由变幻莫测,有时指向核心,有时吹毛求疵。殷夜沉像是一个耐心极好的猎人,通过周屿这没有感情的传声筒,一次次地将她的成果轻描淡写地打回,冷静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工作室的气氛从最初的愤懑,逐渐变得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机械般的服从。咖啡杯堆满了垃圾桶,外卖盒子散落在角落,每个人眼里都布满血丝,但没有人再抱怨。他们只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按照那些苛刻且时常矛盾的要求,修改着,完善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西西弗斯式的苦役。
江浸月几乎住在了工作室。她以惊人的毅力消化着每一次驳回,精准地拆解那些模糊的指责,将其转化为可执行的修改方案。她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压榨着最后的精力。只有在极短暂的休息间隙,她才会望着窗外发呆,眼神里偶尔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但很快又会重新变得坚定。
第七次提交是在一个午后。报告已经被打磨得如同一件无懈可击的武器,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最严苛的推敲,甚至超越了它本身作为规划文件的意义,几乎成为了一件融合了商业、技术与艺术的作品。
江浸月点击发送时,手指已经有些麻木。工作室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者说,等待着下一次的“重做”。
时间缓慢流逝,窗外的阳光逐渐西斜。
这一次,邮箱安静了很久。
直到傍晚时分,新邮件的提示音才再次响起,清脆地划破了工作室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江浸月的电脑。
江浸月深吸一口气,点开邮件。
发件人:周屿 主题:回复:回复:回复:星耀项目全面规划报告_V7
邮件正文依旧只有一行字,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殷总批示:通过。”
没有评价,没有赞许,只有最简单的两个字——“通过”。
仿佛之前七次的折磨、无数个不眠之夜、耗尽心血的一次次修改,都只是为了换取这两个冰冷的技术性词汇。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工作室。
几秒钟后,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带着哭腔的哽咽,紧接着,零星的、压抑的掌声响了起来,很快变得热烈。团队成员们瘫倒在椅子上,互相看着对方狼狈不堪却又激动万分的脸,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真正的、带着泪花的笑容。
沈砚用力抹了一把脸,走到江浸月身边,声音沙哑:“月姐,我们……我们做到了!”
江浸月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屏幕的光映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通过”。
没有预想中的喜悦或激动,胸腔里弥漫开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空茫感,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疲惫。
她做到了。她撑过来了。
但她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认识到,在这场不对等的较量中,她所谓的“通过”,不过是对方漫不经心的一次抬手。他掌控着一切节奏和标准,而她所能做的,只是在泥泞中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来,达到他随意划下的、永不停止的及格线。
就在这时,周屿的新邮件紧随而至,内容是下一阶段的工作指令,条理清晰,要求明确,仿佛刚才那场持续了数日的折磨从未发生。
热烈的气氛稍稍冷却下来。
江浸月关掉邮件界面,缓缓站起身。她环视了一圈疲惫却兴奋的团队成员,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发现嘴角沉重得难以牵动。
“好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第一阶段……结束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下一句话。
“大家……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拿起外套,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出了工作室的大门。
她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疲惫。
夜色已然降临,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影。
这场无声的较量,她赢了。 但也或许,她输掉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