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参仙古医堂飘着血竭的腥香，秋雁正蹲在青石板上研磨炒制的自然铜，细粉如金砂落在刻着《伤科补要》的石臼里——这是梁大宽昨日教她的「接骨三步法」：先以童便淬自然铜增强续骨力，再用黄酒煨骨碎补激发药性，最后拌入麝香调成软膏，说其效如「给断裂的竹篾裹上树胶」。腰间布袋突然剧烈震动，人参精顶着片枯黄的梧桐叶窜出来，须子上粘着半粒没研细的制乳香：「小友！鹰嘴崖的武师阿虎抱着沙袋打滚呢，胸口和后背青肿得像被雷劈过的树干，咳嗽时肋骨缝里冒血沫子！」
秋雁手忙脚乱地收起铁砂粉，抬头见梁大宽已背着紫铜药壶往外走，壶身上的「接骨」二字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三人踩着铺满梧桐叶的山路往鹰嘴崖赶，人参精突然停在棵被刀砍伤的青冈树旁，红籽对着山风轻轻震颤：「脉弦涩如弓弦绷紧，尺部沉弱似树根被巨石压住...小友，此乃气滞血瘀，筋骨损伤，兼之肝肾不足，好比树干遭重斧劈砍，树根又被旱魃抽干了水汽！」
半山腰的武馆里，二十七岁的阿虎趴在榆木长凳上，后背大片淤青如紫黑色的云翳，胸骨剑突下肿胀高起，触之硬如冻土块，呼吸时肋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枯竹在风中折断。他面色青灰，唇色紫暗，舌苔薄白兼瘀点，舌下络脉粗胀如老树盘根。梁大宽掀开他汗湿的背心，见前胸正中线有三条纵行瘀斑，状如铁砂掌印，按之痛甚拒按：「卯时练排打功，以沙袋撞击胸肋，初觉胸闷，申时痛剧不能转侧——《医宗金鉴·正骨心法》言『跌打损伤，气血凝滞，壅塞经络』，此属胸骨损伤，络脉破裂，瘀血停聚。」
「师父，他胸痛如刺，固定不移，是瘀血阻滞胸胁经隧吧？」秋雁递过冷敷的井水毛巾时注意到阿虎指甲青黑，「武者常年练硬功，气血反复受损，正如树木频繁遭外力击打，树皮虽硬，木质部早已伤痕累累。此次排打过度，导致骨膜损伤，血脉破裂，离经之血凝聚成瘀。」梁大宽点头，指尖在阿虎膻中穴上点按，凹陷处传来细碎的骨擦感：「《正体类要》说『肢体伤于外，则气血伤于内，营卫有所不贯，脏腑由之不和』。阿虎平素练功用铁砂洗手、木槌排打，虽强其外，却耗其内，肝肾精血渐虚，筋骨失于濡养，正如老树心材已空，再遭雷劈必断。」
人参精蹦到阿虎肿胀的胸骨上，须子轻敲瘀斑：「看这青紫色，像树皮被烙铁烫焦了！三七能化瘀止血，好比给伤口敷上树胶；血竭散瘀止痛，就像把嵌在肉里的砂粒挑出来——对了，得加自然铜15克，续筋接骨如用竹篾固定断枝，再配骨碎补20克，让新骨像春笋般从裂缝里冒出来！」
秋雁从药箱取出自制的「铁砂接骨膏」，里面掺着上午磨的自然铜粉：「先给大哥敷在胸肋瘀肿处，这药膏用三七、血竭调黄酒化开，能让瘀血像春雪遇暖阳般融化。」她想起梁大宽说过「肝藏血，肾藏精，精血充则筋骨强」，又取来三棱针在阿虎委中穴放血，紫黑瘀血溅在青砖上，如老树上剥落的痂皮：「委中是血郄，放血可泄瘀热，就像给堵塞的水渠开个泄洪口。」
梁大宽铺开药方，狼毫在桑皮纸上落下刚劲的笔锋：「三七粉6克（冲服）化瘀止血，消肿定痛，如勇士持剑劈开瘀血壁垒；血竭粉5克（冲服）活血散瘀，生肌敛疮，化作粘合剂修补破损络脉——秋雁，你可记得《本草纲目》『自然铜接骨之功与铜屑同，不可诬也』的记载？」
「记得！去年您治张叔的colles骨折，用自然铜配骨碎补，像给断骨打上青铜夹板。」秋雁翻开牛皮笔记本，上面贴着半片自然铜标本，旁边画着胸骨解剖图，「但阿虎脉弦涩而尺弱，舌质紫暗，既有瘀血又有肝肾不足，是否该加熟地黄、杜仲补肝肾？」她忽然注意到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铁砂袋，袋口渗着暗红粉末，「硬功训练耗伤气血，日久必损肝肾，正如反复砍伐的树木，树根渐虚则枝干易折。」
阿虎咬牙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每天早晚各打桩百次，铁砂洗手三百下...上个月开始，打完后总觉腰膝酸软，夜里盗汗，没当回事...」梁大宽叹了口气，指尖按在他太溪穴上，搏动微弱如远处的溪流：「硬功外练筋骨皮，内耗精气血，你只知强其外，不知固其内，正如工匠只给木桶加固铁箍，却不修补桶底的裂缝。此证属瘀实正虚，治当攻补兼施，先逐瘀生新，再填精补髓。」他提笔在方中加入熟地黄20克、杜仲15克，「养阴益肾如给枯井注入泉水，防逐瘀药伤了根本。」
煎药时，秋雁守着陶炉看自然铜在沸水里泛出金色光泽，三七的苦味混着黄酒的醇香漫出来，像山林里一场荡涤瘀浊的暴雨。人参精突然用须子卷起她的手腕，红籽贴着她寸口脉轻颤：「小友关脉弦涩稍减，尺脉渐起，比刚摸脉时的沉弱好多了——你师父方才看你辨出肝肾亏虚，眼里的光比打铁铺的炉火还亮呢！」
暮色漫进武馆时，阿虎敷着药膏的胸肋渐渐发烫，疼痛稍减，竟能缓慢翻身，秋雁趁机喂他喝了小半碗续断杜仲粥，粥里溶着化开的鹿角胶，像给断裂的筋骨涂上一层温润的树胶。梁大宽借着松明火把翻看秋雁的病案记录，见她在「病机」栏写着：「外力撞击为标，肝肾亏虚为本，瘀血阻滞胸胁经络，筋骨失养，如巨木遭雷劈，既有表面焦痕，又有深层虫蛀。」他忽然指着「治法」栏问：「为何不用桃仁、红花等大队逐瘀药？」
「大哥虽有瘀血，但尺脉沉弱，舌质淡紫，属虚中夹实，《伤科大成》说『伤损之证，虽有瘀血，多属虚中夹实，治宜攻补兼施』。」秋雁望着火塘里跳动的自然铜碎，「此刻瘀血初结，尚未化热，若用峻猛逐瘀药，如同用利斧乱砍伤树，反致气血更虚。不如以三七、血竭、自然铜活血而不破血，佐以熟地、杜仲、枸杞养肝肾之阴，方合『祛瘀不伤正，补虚不恋邪』之意。」
梁大宽忽然从药箱底层取出个漆盒，里面躺着半片泛黄的绢帛——正是《山医指掌》中失传的「接骨篇」，上面用朱砂画着自然铜、骨碎补、续断的配伍图。「这是清末一位前辈治跌打损伤的秘方，」他说，「上面写着『骨伤者，首辨虚实，实者瘀滞为主，虚者精血为先，攻不可过峻，补不可过腻，须如匠人接木，先正其位，再裹其皮，复培其根。』」
七天后复诊，阿虎胸胁瘀斑转淡，肿胀消退大半，已能缓慢深呼吸，只是仍感腰膝乏力。秋雁背着药箱进山时，见他正在院子里练习轻柔的云手式，枯瘦的腰腹间缠着新制的护腰，上面绣着枸杞和杜仲的图案。她取出新制的「铁砂续骨散」，用温酒调成糊状：「大哥每天早晚服一勺，这散子里加了紫河车粉，补气血如给老树嫁接新根。」
梁大宽站在旁边，看着秋雁给阿虎讲解功能锻炼：「每日做『双手攀足固肾腰』，动作如春风拂柳，不可用力过猛，先活动腰腹如松动生锈的门轴。」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青铜药碾，上面刻着「接骨」二字：「这是古医堂的碾具，当年我父亲用它碾自然铜治好了四十多个骨伤患者。如今传给你，望你牢记：治骨伤如接断木，需知哪处该正，哪处该养，手底下要有正骨的刚劲，更要有润筋的轻柔。」
小雪前夜，阿虎带着一捆自制的桑枝棒闯进诊室，却被梁大宽笑着拦住：「桑枝留着熬药通经络，我们医人不收患者重礼。」秋雁趁机扶他躺下，用温毛巾擦着他额头的细汗：「大哥胸骨压痛轻多了，舌苔瘀点也淡了，只要坚持服药，配合护腰和锻炼，定能慢慢康复。」她想起《黄帝内经》「肾主骨，肝主筋」，又取来肝俞、肾俞贴敷滋补膏，「这里是精血化生之源，护好肝肾，才能让筋骨重新坚韧如铁。」
火塘边，梁大宽正在修订阿虎的药方，秋雁凑过去看，见他在「加减」栏写着：「瘀斑渐退，加黄芪20克、当归12克，仿当归补血汤意，益气生血如给枯树培土施肥；腰膝仍软，加桑寄生15克、狗脊12克，补肾强腰如给断木打下稳固的地基——如树木抽新枝，需气血充盈以助长；咳嗽仍作，加川贝母9克、桔梗6克，清肺利咽如清除枝干上的积尘。」她忽然想起「接骨篇」里的话：「治伤之要，在明标本，标实者先逐瘀，本虚者先补虚，或攻补兼施，如舟行险滩，需桨橹并用，缺一不可。」
窗外，初雪簌簌落在药园的枯枝上，人参精正用须子卷着自然铜粉在火塘边写「接骨」二字，红籽的光影映在秋雁新得的青铜碾具上，像给这传承千年的医术镀了层温暖的光。她摸着碾具上斑驳的刻痕，忽然明白，师父说的「接骨」，不仅是接续断裂的筋骨，更是医者心中那份刚柔并济的仁心——面对坚硬如铁的伤患，既要有正骨如打铁的果敢，也要有养骨如育新苗的慈悲。
冬至那日，秋雁在病案末尾画了幅画：老槐树下，一位医者握着青铜碾具，碾具里的自然铜粉如金砂般飘落，覆盖在断裂的树干上，而树干的断口处，正萌发着几簇带着血色的新芽。她在画旁写着：「治骨伤如接断木，逐瘀非斩尽杀绝，乃去其壅塞；补虚非姑息养奸，乃复其生机。当知伤损之处，必是正虚之所，攻补之间，全在医者权衡如秤，刚柔分寸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