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下得黏腻，林小满拆开快递时，指腹沾了层泛着霉味的潮气。牛皮纸信封边缘发脆，上面用红墨水写着“槐岭中学 高一（3）班 林小满收”，没有寄件人地址，邮票是早已停用的“蓝军邮”，油墨在雨汽里晕成模糊的蓝斑。
“槐岭中学？”母亲凑过来看，眉头瞬间皱紧，“咱们没报这个学校啊，再说这学校不是十年前就封了吗？”
林小满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她当然知道槐岭中学——那是老城区人人讳莫如深的禁地。十年前的教师节，学校突然发生火灾，高三（3）班的十二名学生和一位老师全部葬身火海，之后就总有人说，深夜能看到教学楼里有穿校服的影子晃悠，甚至有拾荒者声称，听到过教室传来朗朗读书声，可推门进去，只有满地烧焦的桌椅。
她捏着信封往卧室走，刚关上门，信封突然“哗啦”一声裂成两半，掉出一张泛黄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半张烧焦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白衬衫的女老师，怀里抱着一摞作业本，背景是槐岭中学的教学楼，楼前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像枯瘦的手，正对着镜头抓过来。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录取通知书的落款日期，写着“2013年9月1日”——正是十年前火灾发生的月份。
当晚，林小满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摸黑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楼道灯忽明忽暗，投下长长的阴影。可敲门声还在响，不是敲她家的门，而是敲对面邻居家的门，节奏缓慢又规律，“咚、咚、咚”，像有人用指甲盖刮着木门。
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对面邻居家的儿子，十年前就在槐岭中学读高三，正是那场火灾里失踪的学生之一，至今没找到尸体。
敲门声持续了十分钟才停。林小满松了口气，刚要转身，就看见猫眼外突然贴过来一张脸——惨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额头上还沾着焦黑的碎屑，正是照片上那个女老师的模样。
“林小满同学，”女老师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轻飘飘的，像裹着水汽，“明天记得来报到，高三（3）班的同学们，都在等你呢。”
第二天清晨，雨还没停。林小满瞒着母亲，揣着那张诡异的录取通知书，坐上了去老城区的公交车。车窗外的建筑越来越旧，路边的梧桐树叶子上，挂着不知从哪来的黑灰，像被火烧过的灰烬。
槐岭中学藏在一条窄巷尽头，校门锈迹斑斑，铁门上挂着的“封校”警示牌，边角已经被风雨啃得模糊。她推了推门，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像是早就等着她来。
校园里静得可怕，只有雨水打在焦黑的槐树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教学楼的墙面布满裂痕，墙皮脱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熏黑的砖块，显然是当年火灾留下的痕迹。
高三（3）班在三楼最东边。林小满踩着楼梯往上走，每走一步，楼梯板就发出“咯吱”的响声，像是随时会塌掉。走廊里的窗户都破了，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纸，那些碎纸上的字迹，全是用红墨水写的“我好疼”“放我出去”。
她站在（3）班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书的声音。深吸一口气，她推开门——
教室里的桌椅全是焦黑色的，桌面还留着被火烧过的窟窿，黑板上用粉笔写着“距离高考还有100天”，字迹已经泛黄，却诡异地没有被灰尘覆盖。讲台上放着一本打开的语文书，书页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页页往下翻。
“你终于来了。”
一个声音突然从教室后排传来。林小满猛地回头，看见十二张课桌后，坐着十二个穿蓝白校服的学生，他们的脸都藏在阴影里，只有校服的白色部分，在昏暗的教室里格外刺眼。
“你们是谁？”林小满的声音发颤。
坐在最中间的学生慢慢抬起头，他的脸上布满烧伤的疤痕，左眼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洞，黑洞里还在往外渗着黑血。“我们是高三（3）班的学生，”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十年前，我们没考完高考，就被烧死在这里。现在，你来了，就能替我们考了。”
林小满转身就想跑，却发现门不知何时关上了，门把手变成了一根烧焦的手指，正紧紧攥着门板。她往窗户跑，却看见窗外的老槐树上，挂着一个穿白衬衫的人影，正是照片上的女老师，她的身体被树枝穿过，鲜血顺着树干往下流，染红了树下的泥土。
“林老师，她不想替我们考试。”疤痕脸学生站起来，教室里的其他学生也跟着站起来，他们的校服下，露出烧焦的皮肤和骨头，“那怎么办？”
“那就让她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等下一个人。”林老师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的头慢慢转过来，脸被火烧得扭曲，只有眼睛还亮着，死死盯着林小满，“十年了，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林小满被锁在教室里整整一天。那些学生就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像蜡像一样，只有偶尔翻书的声音，证明他们不是死物。她试过撞门、砸窗户，可门像被焊死了一样，窗户玻璃也坚硬得离谱，无论她怎么砸，都只留下一道白印。
傍晚时分，教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黑板上的“距离高考还有100天”，突然开始变化，粉笔字慢慢变成红色，像血一样往下淌，最后变成了一行新的字：“今晚七点，考语文。”
“考试要开始了。”疤痕脸学生说，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试卷，试卷纸是焦黑色的，上面的题目全是用红墨水写的，“你要是考不及格，就会变成我们这样，永远留在这里。”
林小满看着试卷，手不停地发抖。第一题是默写古诗，可诗句里的字全是错的，“床前明月光”写成了“床前鬼火亮”，“举头望明月”写成了“低头见枯骨”。她咬着牙，想把正确的诗句写上去，可笔尖刚碰到试卷，墨水就变成了黑色的血，在纸上晕开，像一张网。
“写错了哦。”一个穿粉色发卡的女生突然站起来，她的半边脸被烧掉了，露出里面的骨头，“正确答案，应该是试卷上的样子。”
林小满抬头，看见教室里的学生都在盯着她，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黑漆漆的洞，洞里不断往外渗着黑血。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十年前那场火灾，是因为电路老化引起的，可消防队员进去后，发现教室里的桌椅被摆成了奇怪的形状，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而那位林老师，手里还攥着一根沾血的粉笔。
“七点到了。”林老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门“吱呀”一声开了，她走进教室，手里拿着一根粉笔，粉笔头是红色的，像刚蘸过血，“现在，我来监考。”
林小满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她看着试卷上的题目，又看了看林老师那张扭曲的脸，突然发现，林老师的白衬衫上，别着一枚校徽，校徽上的日期，是“2003年”——比火灾发生的时间，早了十年。
“你不是十年前的林老师？”林小满脱口而出。
林老师的身体僵了一下，脸上的皮肤开始脱落，露出里面更陈旧的烧伤疤痕。“你很聪明，”她冷笑一声，“我是2003年的林老师，当年，我和我的学生，也是这样被锁在教室里，考了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试。十年前的那场火灾，不过是把你们这届学生，也拉进来罢了。”
林小满突然明白，槐岭中学的诅咒，不是十年前开始的，而是更早。这里就像一个陷阱，每隔十年，就会抓一批学生，让他们永远留在这里考试，直到下一批学生进来。
“你要是不想留在这里，就去找‘钥匙’。”林老师突然说，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像在恳求，“钥匙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找到它，就能打开校门，离开这里。”
林小满愣住了。她看着林老师，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可就在这时，疤痕脸学生突然扑了过来，他的手指变成了黑色的爪子，朝着林小满的脸抓过来：“别听她的！她想让你去找钥匙，然后把你也变成钥匙的一部分！”
林老师猛地挡在林小满面前，用身体挡住了疤痕脸学生的爪子。爪子穿过林老师的身体，带出一串黑血。“快去找钥匙！”林老师嘶吼着，“再晚，就来不及了！”
林小满趁机冲出教室，沿着楼梯往下跑。她能听到身后传来学生的嘶吼声和林老师的惨叫声，可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跑。
老槐树在校园的西北角，树干粗壮，枝桠茂密，可树叶全是焦黑色的，像被火烧过一样。树下的泥土是红色的，踩上去软软的，像踩在血里。
林小满绕着树干找树洞，终于在树干的背面，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很小，只能容一只手伸进去。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把手伸进去——
指尖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像是金属。她用力一拉，把那个东西拽了出来，是一把铜钥匙，钥匙上刻着“3”字，还有一行小字：“高三（3）班 林薇”。
林薇？林小满心里一动，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突然，她想起母亲说过，十年前那场火灾里失踪的学生中，有一个叫林薇的女生，是林老师的女儿。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林小满猛地回头，看见林老师站在不远处，她的身体已经变得透明，身上的血还在往下淌。“你找到了钥匙，”林老师说，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把钥匙，是我女儿林薇的，当年，她为了救我，把自己的灵魂封进了钥匙里，才让我能暂时摆脱诅咒。”
林小满看着钥匙，突然明白，所谓的“钥匙”，根本不是能打开校门的工具，而是林薇的灵魂。林老师让她找钥匙，是想让她把林薇的灵魂释放出来，可疤痕脸学生说的也没错，释放灵魂，需要有人代替林薇，成为新的“钥匙”。
“十年前，我没能救我的学生，也没能救我的女儿。”林老师的身体越来越透明，“现在，我不想再有人被困在这里了。林小满，你快走吧，校门已经打开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小满看着林老师，又看了看手里的钥匙，心里很矛盾。她想走，可她也不想让林老师和那些学生永远被困在这里。突然，她想起教室里那些学生的脸，想起他们说的“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了”，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林老师，”林小满说，“我有办法救他们。”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烧焦的照片，照片上的林老师抱着作业本，笑容温柔，“当年的火灾，是不是和这张照片有关？”
林老师愣住了，她看着照片，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是红色的血泪。“这张照片，是2003年拍的，”林老师说，“当年，我和我的学生发现了学校的秘密——这里是一个祭祀的地方，每隔十年，就要用十二个学生的灵魂，祭祀树下的‘槐神’。我们想把秘密说出去，可却被槐神诅咒，困在了这里。十年前，我想带着新的学生逃离，却引发了火灾，害死了更多人。”
林小满看着老槐树，突然明白，所谓的“槐神”，根本不是什么神灵，而是被困在树里的邪灵。那些被烧死的学生，他们的灵魂，都被邪灵吸进了树里，才会永远被困在校园里。
“要救他们，就要毁掉这棵老槐树。”林小满说，她想起书包里有打火机，是母亲让她用来应急的，“只要烧掉槐树，邪灵就会消失，诅咒也会解除。”
林老师眼睛一亮：“对！烧掉槐树！可我现在是灵魂状态，没办法点火。”
林小满从书包里拿出打火机，走到槐树下，点燃了地上的落叶。火焰很快烧了起来，顺着树干往上爬。老槐树突然开始摇晃，树枝疯狂地挥舞，像是在挣扎。树下的泥土里，钻出很多黑色的影子，是那些被困的学生的灵魂，他们在火焰中痛苦地嘶吼，却也在慢慢变得清晰。
“快离开这里！”林老师大喊，她的身体已经快要消失，“槐树被烧掉后，这里会坍塌，你快走吧！”
林小满点点头，转身朝着校门跑。她能听到身后传来槐树断裂的声音，还有学生们的欢呼声。跑到校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教学楼正在坍塌，老槐树的火焰，照亮了整个校园，那些学生的灵魂，在火焰中慢慢升起来，朝着天空飞去。
林老师的声音，从火焰中传来：“谢谢你，林小满。”
林小满跑出校门，转身关上了铁门。铁门“哐当”一声锁上，上面的“封校”警示牌，慢慢变成了“拆”字。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校园里，那些焦黑的痕迹，正在慢慢消失。
林小满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焦急地等她。她把在槐岭中学的经历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开始不信，可当她拿出那把铜钥匙时，母亲的脸色变了——那把钥匙，和十年前林薇失踪时戴在身上的钥匙，一模一样。
几天后，老城区传来消息，槐岭中学要被拆除了。拆除当天，很多居民都去看热闹，有人说，在拆除的过程中，看到很多透明的影子从教学楼里飞出来，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还有人说，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像是很多学生在唱歌。
林小满也去了，她站在远处，看着挖掘机推倒教学楼，看着老槐树被连根拔起。当槐树被推倒时，她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树里飞出来，朝着她的方向笑了笑，然后慢慢消失——那是林薇的灵魂，她终于自由了。
从那以后，林小满再也没有收到过诡异的录取通知书，老城区的人们，也渐渐忘记了槐岭中学的诅咒。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林小满会想起那些被困在校园里的学生，想起林老师和林薇，她会对着窗外的月亮，轻声说一句：“晚安，祝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好好地考试，好好地生活。”
而那把铜钥匙，林小满一直带在身边，她把它挂在脖子上，像一个护身符。她知道，这把钥匙，不仅是林薇的灵魂，也是她和槐岭中学的约定——她会永远记得，曾经有一群学生，在黑暗里等待了十年，而她，帮他们找到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