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平间值夜班的第三个月，遇见了林小满。
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窗外的雨下得像要把整座城市淹了，风裹着纸钱灰往通风口里灌，飘在停尸柜的玻璃门上，像一层薄薄的雪。我裹着军大衣坐在值班室里，盯着监控屏幕发呆——太平间的监控永远是黑白色的，画面里的停尸柜一排接一排，像巨大的金属棺材，只有角落里的应急灯亮着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突然，监控屏幕闪了一下。
不是电流不稳的那种闪烁，是像有人用手挡了一下镜头，画面瞬间暗下去，又立刻恢复。我以为是线路出了问题，伸手去敲显示器，刚碰到屏幕，就听见太平间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那声音很轻，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但我太熟悉了——那是停尸柜锁扣弹开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抓起桌上的电棍就往太平间跑。值班室离太平间只有十米远，我却觉得这十米像走了半个世纪，鞋底踩在积水的走廊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和心跳声混在一起，震得耳膜发疼。
太平间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里面的寒气顺着门缝往外冒，带着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栀子花一样的甜香。我咬着牙推开门，电棍的强光扫过一排排停尸柜，目光最终落在最里面那排——37号停尸柜的门，正微微敞开着。
37号柜今天下午刚送进来一具尸体，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叫林小满。送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得像纸，嘴角却带着一点奇怪的笑，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据说是在家自杀的。我下午给她登记的时候，还特意多看了两眼，她的头发很长，黑得像墨，垂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一点泛红的耳垂。
“谁在那儿？”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电棍的光打在37号柜的门上，门又“咔嗒”响了一下，彻底打开了。
里面空了。
我头皮一麻，手里的电棍差点掉在地上。太平间的温度常年保持在零下二度，我却觉得后背直冒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把军大衣的内衬都浸湿了。我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去喊保安，刚转过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像羽毛落在纸上：
“哥哥，你看见我的发绳了吗？”
我僵在原地，不敢回头。那声音是个女孩的，很软，带着一点委屈，不像死人的声音，倒像邻居家刚放学的小姑娘。我慢慢转过身，电棍的光扫过去，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37号柜旁边，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正是林小满。
她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但眼睛亮得吓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正盯着我的手腕。我低头一看，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粉色的发绳，上面还系着一个小小的兔子吊坠——那是下午给林小满整理遗物时，从她口袋里掉出来的，我随手捡起来缠在了手腕上。
“那是我的。”林小满往前走了一步，她的脚没有沾地，是飘在半空中的，白色的裙摆垂在地面上，却没有碰到积水。我吓得往后退，后背撞到了停尸柜，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柜子上的纸钱灰簌簌往下掉。
“哥哥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林小满停下脚步，眼睛里闪过一丝难过，“我就是想拿回我的发绳，还有……我想找人说说话。”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听说过太平间里的怪事，有人说见过尸体坐起来，有人说听过哭声，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正常”的鬼魂——她不像电影里那样青面獠牙，也没有流着血，除了飘在半空和苍白的脸，她看起来和普通的十七岁女孩没什么两样。
“你……你为什么不去投胎？”我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林小满低下头，手指轻轻绞着裙摆，声音低了下去：“我找不到我妈妈了。我自杀那天，妈妈去医院给我买我最喜欢的草莓蛋糕，我等了她好久，她都没回来……我想找到她，跟她说对不起。”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却没有溅起水花，而是像水滴进沙子里一样，消失了。我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心里的恐惧慢慢少了一些，多了一点心疼。我想起下午送她来的警察说，她的妈妈在去买蛋糕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就去世了，只是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你妈妈……”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她在你自杀那天，出了车祸，已经……不在了。”
林小满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停在眼眶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点颤抖：“你骗人，我妈妈不会有事的，她答应我要给我买草莓蛋糕的，她从来不会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下午警察给我的事故认定书，递给她，“这是事故认定书，上面写着你妈妈的名字，还有……去世的时间。”
林小满飘过来，手指穿过认定书，却抓不住它——她已经是鬼魂了，碰不到阳间的东西。她看着认定书上的名字，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像小猫一样，细细的，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疼。
我站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太平间里的寒气越来越重，我的牙齿开始打颤，但我没有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也许是因为她的眼泪太让人心疼，也许是因为这个雨夜太冷清，我不想让她一个人难过。
哭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林小满才慢慢停下来。她擦了擦眼泪，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点恳求：“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我妈妈的鬼魂？我想跟她说对不起，我不该自杀，不该让她担心……”
我愣住了，我只是个太平间的值班员，怎么可能找得到鬼魂？但看着林小满期待的眼神，我又不忍心拒绝她。我想了想，说：“我试试吧。不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你先回停尸柜里好不好？天亮之前，你不能待在外面，会被太阳晒到的。”
林小满点了点头，飘回37号停尸柜里。我帮她把柜门关上，锁好，转身回了值班室。坐在值班室里，我盯着桌上的事故认定书，心里乱糟糟的。我知道找鬼魂是不可能的，但我不想让林小满失望。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留意太平间里的动静。每天晚上，林小满都会从停尸柜里出来，问我有没有找到她妈妈。我只能骗她说还在找，让她再等等。她每次都会点点头，然后坐在值班室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看着我，有时候会跟我聊她和妈妈的事情——她说她妈妈最喜欢栀子花，所以她的房间里总是摆着栀子花；她说她妈妈做的草莓蛋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每次她考试考得好，妈妈都会给她做；她说她这次自杀，是因为考试没考好，怕妈妈失望……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我开始查林小满妈妈的信息，她叫苏兰，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去世后尸体放在了另一家医院的太平间。我想，也许我可以去那家医院的太平间看看，能不能碰到苏兰的鬼魂。
周末的时候，我请了假，去了那家医院的太平间。值班的是个老师傅，我跟他说明了情况，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你是看恐怖片看多了吧？哪有什么鬼魂，都是骗人的。”
我没有放弃，在那家太平间里待了一整天，直到天黑都没有看到苏兰的鬼魂。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工作的太平间，林小满已经在值班室里等我了，她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哥哥，你找到我妈妈了吗？”
我摇了摇头，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没找到。”
林小满的眼睛暗了下去，她低下头，小声说：“没关系，我知道很难找。”
那天晚上，林小满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角落里，而是飘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月亮。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难过，突然想起苏兰的事故认定书上写着，她出事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个草莓蛋糕。
“小满，”我开口说，“你妈妈出事的时候，手里还提着草莓蛋糕，她没有骗你，她真的去给你买蛋糕了。”
林小满转过身，眼睛里又有了光：“真的吗？”
“真的。”我点点头，“警察说，蛋糕都摔烂了，但包装纸上还写着你的名字。”
林小满笑了，这次的笑是真的，像雨后的阳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她飘到我面前，轻轻说：“谢谢哥哥，我知道了。”
那天之后，林小满很少再问起她妈妈的事情，她只是每天晚上从停尸柜里出来，坐在值班室的角落里，陪着我值班。有时候我写值班记录，她会凑过来看，虽然她看不懂；有时候我饿了，吃泡面，她会说“哥哥，泡面不好吃，你应该吃点有营养的”；有时候外面下雨，她会看着窗户，说“我妈妈最喜欢下雨了，她说下雨的时候，空气里有栀子花的味道”。
我慢慢习惯了有林小满的日子，我不再害怕她，反而觉得她像我的妹妹一样，乖巧又懂事。我开始给她带一些她喜欢的东西，比如粉色的发绳，比如栀子花，虽然她碰不到，但她每次都会很开心，说“谢谢哥哥”。
直到有一天，林小满的尸体要被火化了。
那天早上，她的亲戚来太平间领尸体，我站在旁边，心里很难过。林小满飘在她的尸体旁边，看着她的亲戚哭哭啼啼，眼睛里也带着一点不舍。她飘到我面前，说：“哥哥，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我问，声音有点哽咽。
“我不知道，”林小满笑了笑，“也许是去投胎，也许是去找我妈妈。哥哥，谢谢你这段时间陪我，我很开心。”
我看着她，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飘过来，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腕——她的手穿过我的手腕，却没有碰到，但我还是觉得手腕上暖暖的，像有阳光照在上面。
“哥哥，再见了。”林小满说完，转身飘向停尸柜，然后慢慢消失了。
她的亲戚把她的尸体抬走了，太平间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我站在37号停尸柜前，看着空荡荡的柜子，心里像少了一块东西，空落落的。我低头看了看手腕，那根粉色的发绳还缠在上面，兔子吊坠闪闪发光。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值班，太平间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我坐在值班室里，盯着监控屏幕，期待着能再看到林小满的身影，但屏幕里只有一排排停尸柜，和角落里晃动的红光。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风裹着纸钱灰往通风口里灌，飘在停尸柜的玻璃门上，像一层薄薄的雪。我想起林小满说过，下雨的时候，空气里有栀子花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气，真的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栀子花，又像林小满身上的味道。
我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值班记录，开始写今天的内容。写到最后，我加了一句：“今日，37号柜林小满火化，愿她安息，愿她能找到她的妈妈。”
写完，我把值班记录放在桌上，抬头看向窗外。月亮出来了，透过雨丝，洒在地面上，像一层银色的纱。我仿佛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飘在月光下，手里拿着一个草莓蛋糕，正朝着远方走去，她的脸上带着笑，像雨后的阳光，温暖又明亮。
我知道，林小满一定找到她的妈妈了。她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一起吃草莓蛋糕，一起看栀子花，再也不会分开了。
而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叫林小满的女孩，记得她的笑，记得她的眼泪，记得她陪我度过的那些冷清的夜班。她是我的尸妹，也是我心里最温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