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重燃心火的织霞女,那片天界碎片再次被绚烂的晚霞笼罩,瑰丽的光芒甚至穿透云层,为下方的人间铺上了一层罕见的、带着仙灵之气的暖色。
我踏着稳固的云阶返回当铺,身上似乎还沾染着几分九天之上的清冷与霞光的余温。
当铺内依旧保持着那种独特的、沉淀了无数执念的静谧。苏挽在净瓶里轻轻晃动,似乎被那霞光惊扰,又仿佛是在表达喜悦。胡离不在,想必又溜去后院小厨房,琢磨着如何将那股“仙气”融入她的粥里。沈晦与玄夜则如两尊沉默的门神,一左一右,气息与当铺的阴影融为一体。
我刚将封印着织霞女“倦怠”与“过度共情”的灰云气息存入心渊鉴深处的特定格位,那面悬挂在角落、许久未曾有动静的古城河道图,却再次发生了异变。
上一次,它是云气汇聚,化出了通往天界碎片的“登云阶”。
而这一次,画卷上的墨色并未凝聚,反而像是被水浸染一般,缓缓地、无声地晕染开来。原本清晰的河道、石桥、屋舍轮廓变得模糊,墨色扩散,最终使整幅画卷变成了一片朦胧的、深浅不一的灰黑底色。
在这片灰黑的底色上,一点点极其微弱的、惨白色的光点陆续亮起。
它们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排列得毫无规律,却隐隐勾勒出一个戏台的轮廓。
虚浮的白色光点表示着台柱、屋檐、甚至隐约的桌椅摆设。
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由微弱白光勾勒出的舞台框架,悬浮在墨色的背景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与悲凉。
“这是…”苏挽小声嘀咕,带着一丝不安,“好像…戏台子?可是…好冷…”
连沈晦和玄夜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这气息与天界碎片的空灵古老不同,是一种更接近于…寂灭的虚无感。
我走近画卷,指尖凝聚镜渊之力,小心地探向那白光勾勒的戏台虚影。
触感冰凉刺骨,并非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神魂的、万念俱灰般的死寂。
镜光流转,试图映照其根源,反馈回来的却只有一片片破碎的、无声的剪影——
? 扭曲的脸谱在无声尖叫,油彩剥落。
? 断裂的水袖如同垂死的白绫,无力飘荡。
? 倾倒的椅旗,碎裂的惊堂木。
? 无数张模糊的、没有五官的脸在台下拥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片寂静的喧嚣。
? 一种演出彻底失败、被所有人遗忘、所有意义全部崩塌后的巨大空白与绝望。
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执念,也不是某个残魂。这更像是一场盛大演出彻底终结后,所有残存的“失败”、“寂寥”、“被遗忘”的情绪碎片,混合着那些未能唱完的戏文、未能收获的喝彩、以及演员最后的绝望,共同凝聚成的一个…虚无的烙印。
它没有具体的诉求,只是存在着,散发着永恒的寂灭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一切皆是虚妄,一切终归无声。
“好…难受…”苏挽的声音带着哭腔,那纯粹的寂灭感让她极其不适,缩回了瓶底。
连胡离都从后院探出头,狐狸耳朵耷拉着:“怎么回事?好像…什么都没了的感觉…比怨气还吓人…”
这“无声的戏台”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极强的负面情绪辐射源,影响着周遭的一切。
我尝试用和光剪轻轻触碰那白光轮廓,剪尖传来的并非抵抗,而是一种彻底的虚无,仿佛剪入一片真空,无处着力,也无物可剪。它没有执念可典当,因为它本身就是“执念”彻底燃尽后剩下的灰烬。
但它留在这里,就是一种污染。
沉吟片刻,我转身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件物品——那是之前收纳的、来自“无声戏台”事件中,那位画皮女子典当后留下的些许“美人皮”的灵性残渣,被封存在一个小巧的琉璃盒中。这东西蕴含着对“完美表象”的渴望与最终释然。
我又想到了织霞女刚刚典当掉的“倦怠”灰云。那是对重复与无意义的疲惫。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那对来自月娘与柳生、化作双鱼后留下的鱼骨簪上,上面凝结着至死不渝的等待与最终重逢的释然。
三种截然不同的执念残留:对表象的执着、对重复的倦怠、对情感的坚守。
我以和光剪为引,小心翼翼地从琉璃盒中引出一丝“美人皮”的浮华灵性,从心渊鉴中勾出一缕织霞女的“倦怠”灰云,再从鱼骨簪上剥离一丝“等待与重逢”的温暖意蕴。
三缕气息在剪尖缠绕,彼此冲突又奇异融合。我将其缓缓渡入那幅死寂的画卷中,点向那无声的戏台轮廓。
嗡…
画卷上的惨白光点轻微震颤起来,仿佛冰冷的机器被注入了不合时宜的暖流。光芒不再那么刺眼惨白,多了一丝极淡的、仿佛夕阳余晖般的暖色。那绝对的空洞感被打破,虽然依旧寂寥,却仿佛多了一丝…故事感,一丝曲终人散、繁华落尽后,供人凭吊的余韵。
虽然无法彻底消除那份寂灭,但至少,它不再那么具有侵蚀性了。从“虚无的污染”,变成了一个“安静的警示”。
我将画卷轻轻卷起,以特制的墨线捆好,将其置于一个隔离负面情绪的玉匣中。
或许有一天,当遇到合适的、需要理解“盛极而衰”、“繁华如梦”道理的执念者时,这幅“无声的戏台”画卷,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当铺内那令人窒息的无边寂寥感,渐渐消散。
胡离松了口气,重新钻回厨房。苏挽也悄悄探出头来。
我摩挲着和光剪,看着那枚玉匣。
执念当铺,收纳的不仅是炽烈的情感,有时,也包括那些……彻底燃尽后的,冰冷的灰。
而那,往往比燃烧本身,更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