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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树的刨子在老杉木上推过第三遍时,木刃忽然撞上了什么硬物,“咔嗒”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刨子卡在木料里,木屑断成半截,露出的木茬间,隐约嵌着一点深褐色的边角,不像杉木本身的纹理,倒像是人为塞进去的东西。

“怎么了?”安诺刚把帆布包里的干粮分给林晓,听见动静立刻站起身。戏台的石板地上还堆着没清理的木屑,踩上去簌簌响,夕阳的光从破窗斜切进来,在木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刚好罩住那处异常的木茬。

李爷爷放下手里的墨斗,走过来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抠了抠木茬边缘。老杉木的木质紧实,那硬物嵌得极深,指尖只能摸到一点冰凉的金属质感。“不是结疤。”他皱着眉,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刻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硬物周围的木纹剔着,“当年你爷爷选木料,最忌讳木心里有杂质,这东西……像是后来嵌进去的。”

林晓也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没绣完的幔帐布料,浅粉色的丝线在夕阳下泛着柔光。她把布料搭在戏台的栏杆上,伸手帮李爷爷扶着木料:“会不会是当年砍树的时候,不小心把工具卡进去了?”

“不像。”江树摇了摇头,把刨子放在一边,也蹲下来看,“你看这木纹的走向,是顺着木料生长的方向剔开的,明显是有人先把木料挖了个小槽,再把东西嵌进去,最后用木屑和胶封上的。手法很细,不仔细刨根本发现不了。”

安诺的心跳莫名快了些。老杉木是爷爷当年选的,藏在树洞里的布包是阿春的,那这木箱里的东西,会是谁放的?她想起爷爷笔记里写过“木料要留三分心,藏七分话”,当时她没懂,现在看着那处嵌着硬物的木茬,忽然觉得这话像是一句提示。

“我来试试。”江树接过李爷爷的刻刀,刀刃贴着木纹,一点一点往下剔。木屑细细碎碎地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力气太大,把里面的东西弄碎。李爷爷在旁边拿着手电筒,光柱聚在木茬上,照亮了那点深褐色的边角——是铁皮,边缘已经有些生锈,却还能看出当年打磨过的痕迹。

半个多时辰过去,天渐渐暗了下来,戏台里的光线越来越弱。江树终于把周围的木屑剔得差不多了,他用手指捏住铁皮的边缘,轻轻一拉,一个巴掌大的铁皮盒从木心里滑了出来,落在铺着木屑的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铁皮盒上没有锁,只是用一根细铁丝缠了几圈,铁丝已经锈得一碰就断。安诺蹲下身,小心地解开铁丝,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木料香和旧纸霉味的气息飘了出来——比树洞里的布包味道更淡,却更清晰,像是刚被封存不久。

盒子里铺着一层油纸,油纸上放着三样东西:一本线装的小笔记,一张泛黄的药方,还有一枚半刻的木质印章。安诺先拿起那本笔记,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上面用毛笔写着“木记”两个字,字迹挺拔,和之前在树洞里看到的阿春的字迹不同,倒有点像爷爷笔记里的笔锋,却更瘦硬些。

“是周师傅的字!”李爷爷凑过来看了一眼,声音有些发颤,“当年周师傅帮村里写春联,就是这个笔锋,‘横’画末尾总带个小勾,别人学不来。”

安诺翻开笔记,里面的纸是竹纸,已经有些发脆,每页上都画着密密麻麻的木料结构图,标注着尺寸和纹理走向,还有几行小字注释。翻到第三页时,她停住了——上面画的是戏台木柱的结构图,在木柱底部的位置,用红笔圈了一个小圈,旁边写着:“民国三十七年冬,木柱有裂,需用老杉木补,留三分心,藏药引。”

“药引?”林晓好奇地凑过来,“什么药引?”

安诺继续往下翻,后面几页都在写修复木柱的细节,直到最后一页,才看到一行补充的小字:“张妹肺痨,需紫河车配杉木心,然杉木心需老木,十年以上方有效。此木藏于山坳,待春时伐之,既修木柱,又取药引,一举两得。”

所有人都愣住了。张老板的妹妹得了肺痨,周师傅早就知道?他选这棵老杉木,不只是为了修戏台的木柱,还为了给张老板的妹妹取药引?

江树拿起那张药方,上面的字迹和笔记里的不一样,更潦草些,右下角写着“张记”两个字——是张老板的字。药方上列着十几味药,最后一味用红笔写着“老杉木心三钱”,旁边还注了一句:“周兄说,山坳老杉可用,待我妹好转,必回望溪,修木柱,守戏台。”

“原来周师傅早就计划好了。”安诺的声音有点发涩,她想起老井沿木盒里张老板的字条,说周师傅来找他时,见他妹妹病重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周师傅哪里是没话说,他是早就准备好了药引,却不想让张老板觉得是刻意帮忙,才悄悄藏在木心里,等着春天伐树的时候取出来。

李爷爷拿起那枚半刻的印章,印章是杉木做的,上面只刻了“望溪”两个字的一半,“望”字缺了最后一笔,“溪”字少了三点水。“这是周师傅准备给戏班刻的新印章。”他叹了口气,“当年戏班的旧印章在战乱时丢了,周师傅说要刻个新的,用老杉木做料,说这样能沾着戏班的气,没想到……只刻了一半。”

戏台里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破窗的声音,吹动了栏杆上的幔帐布料,浅粉色的丝线在暮色里轻轻晃动。安诺把笔记、药方和印章放回铁皮盒,手指碰到油纸时,忽然摸到油纸下面还有东西——是一张折叠的小纸条,藏在铁皮盒的夹层里,之前没注意到。

纸条比药方更薄,已经脆得快碎了,上面的字迹是用铅笔写的,很淡,却能看清:“民国三十八年春,伐杉之日,遇雨,木心未取。后闻张妹已逝,周兄去南方,此盒留木心,待后人见之,知我等未负约定。——阿春”

原来阿春当年也知道这件事。他藏完布包后,又在木心里嵌了这个铁皮盒,怕后人不知道周师傅和张老板的苦心。安诺把纸条小心地夹进笔记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不是难过,是一种沉甸甸的滋味——他们当年都在默默为对方着想,却因为时机、因为疾病,一次次错过,最后只能把心事藏在木头里、树洞里、井沿下,等着几十年后的陌生人去发现。

“该点灯了。”林晓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她起身去戏台角落找煤油灯,之前修复戏台时,江树特意找了个旧灯盏,灌满了煤油,挂在横梁上。灯芯被点燃的瞬间,昏黄的光填满了戏台,照亮了堆在地上的木料,也照亮了横梁上挂着的油纸伞。

江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木心的铁皮盒得好好收着,明天我去镇上找个玻璃罩,免得受潮。对了,木料还得再刨两遍,把纹理刨得更顺些,后天就能开始换木柱了。”

“换木柱的时候,得把旧木柱拆下来。”李爷爷看着戏台中央那根旧木柱,木柱上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更显模糊,“旧木柱里说不定也藏着东西,当年你爷爷修木柱的时候,也喜欢在里面塞点小物件,说给后人留个念想。”

安诺点点头,刚想说话,就听见戏台门口传来脚步声,是王奶奶,手里还拿着一个布包,神色有点急。“诺丫头,不好了。”她走进戏台,喘着气说,“老支书刚才在村口召集人,说要把戏台拆了,盖个仓库,说戏台没用,占着地儿,还不如盖仓库放粮食。”

所有人都愣住了。江树皱起眉:“老支书怎么突然提这个?之前不是说好了,让我们修戏台吗?”

“还不是因为镇上的干部昨天来了。”王奶奶坐在戏台的门槛上,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个刚蒸好的红薯,“镇上干部说现在要搞粮食储备,村里得有个像样的仓库,老支书就想起戏台了,说戏台反正没人用,拆了正好。刚才已经有人去量戏台的尺寸了,说明天就准备动工。”

林晓手里的针线顿住了,浅粉色的丝线从绣绷上垂下来:“怎么能说拆就拆?我们都修了这么久了,还找到了这么多戏班的东西……”

“老支书说,那些旧东西当不了饭吃。”王奶奶叹了口气,拿起一个红薯递给安诺,“他还说,要是你们不同意,就把木料拉走,戏台该拆还是得拆。”

安诺握着手里的红薯,温热的温度透过红薯皮传过来,心里却有点凉。她看着戏台里的煤油灯,看着堆在地上的木料,看着铁皮盒里的笔记,忽然觉得很不甘心——他们找了老杉木,发现了树洞的布包、井沿的木盒、木心的铁皮盒,好不容易快要修好戏台了,怎么能说拆就拆?

“我去找老支书说。”安诺站起身,把红薯放进帆布包,“戏台不能拆,它不只是个建筑,里面藏着望溪村的记忆,藏着戏班的故事,要是拆了,这些故事就没地方去了。”

“老支书脾气倔,你跟他说不通。”李爷爷摇了摇头,“得找个能让他改变主意的理由。比如……比如戏台能吸引游客,帮村里赚钱,比盖仓库有用。”

江树眼睛一亮:“对!现在很多村子都在搞乡村旅游,我们把戏台修好,把找到的戏班东西摆进去,办个小展览,再请人来唱几场戏,说不定能吸引游客来,到时候村里的土特产也能卖出去,比盖仓库强多了。”

林晓也点头:“我可以把绣好的幔帐挂在戏台上,再找些旧戏服,布置得像当年望溪戏班演出时的样子。之前我在镇上见过旅游宣传册,很多游客就喜欢看这些有故事的老建筑。”

王奶奶看着他们,脸上露出点笑容:“要是能这样,老支书说不定会同意。他最关心村里的收入了,要是能赚钱,他肯定不会拆戏台。”

安诺握紧了手里的铁皮盒,心里的不甘心渐渐被期待取代。她看着戏台中央的旧木柱,看着横梁上的油纸伞,忽然想起笔记里写的“横梁暗格”——刚才翻笔记时,好像看到一页写着“戏台横梁东三格,藏旧账”,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说不定横梁上真的有暗格,里面藏着戏班的旧账本,要是能找到,就能证明戏班当年有多热闹,也能给留下戏台多一个理由。

“明天先别跟老支书急着说。”安诺开口,声音比刚才坚定,“明天一早,我们先找横梁上的暗格,要是能找到旧账本,里面记着当年戏班演出的收入,还有村里人的捐款,就能证明戏台对村里的意义。等找到账本,再去找老支书说,他肯定会改变主意。”

江树和李爷爷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李爷爷站起身:“横梁高,得找个梯子。明天我去村头的老王家借梯子,他家里有个旧木梯,够得着横梁。”

“我明天一早去镇上,顺便问问旅游宣传的事。”林晓把绣绷收好,“之前认识一个镇上文化站的人,说不定能帮我们出出主意。”

暮色越来越浓,煤油灯的光在戏台上晃悠,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安诺把铁皮盒放进帆布包,和之前的木盒、布包一起收好。她走到戏台中央,伸手摸了摸旧木柱,木柱上的纹理粗糙,却带着一种踏实的温度,像是在回应她的决定。

“走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江树关掉煤油灯,戏台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月光从破窗里透进来,落在地上的木料上,泛着冷光。

四人走出戏台,王奶奶锁上戏台的旧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村口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叫,远处的村里,灯光一盏盏熄灭,只有戏台门口的铜铃,被风吹得轻轻作响,声音清亮,却不悲凉,像是在为明天的寻找加油,也像是在守护着戏台上那些没说完的故事。

安诺回头看了一眼戏台,月光下,戏台的轮廓模糊却坚定,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等着他们明天去发现新的秘密,等着他们去留住它的未来。她握紧了帆布包的带子,里面的铁皮盒轻轻硌着掌心,像是在提醒她,那些藏在木头里的心事,那些没完成的约定,都在等着她去一一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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