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东头有家不起眼的铺子,门脸窄小,招牌上只写着一个“寿”字。
掌柜的姓宋,是个干瘦老头,镇上人都叫他宋老裁缝。
他不做活人衣裳,只做死人的寿衣。
宋家祖传三代都是做这个营生,据说手艺极好,针脚细密平整,裁剪合体妥帖,能让亡人走得体面安详。
但宋老裁缝有两条古怪的规矩:一、不为横死之人做寿衣;二、绝不为活人量体裁衣,尤其是……嫁衣。
这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宋老裁缝正准备关门上板,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碾着积雪,吱呀呀停在了铺子门口。
车上下来个管家模样的人,身后跟着两个健仆,不由分说,将一包沉甸甸的银元和一匹大红的、缀着金线的上等杭缎放在了柜台上。
“宋师傅,我家老爷有请,烦请您走一趟,为我家小姐赶制一套嫁衣。”
管家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宋老裁缝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擦拭着手中的铜剪刀:“老朽只做寿衣,不做嫁衣。贵人请回吧。”
管家脸色一沉,压低了声音:“宋师傅,实不相瞒,我家小姐……情况特殊。这婚事,是冲喜。您这手艺,镇上独一份,老爷说了,务必请您出手,价钱好说。”
他使了个眼色,健仆又将一小匣黄澄澄的金条推了过来。
宋老裁缝的手顿了顿,依旧摇头:“规矩不能破。冲喜的嫁衣,沾着病气,更做不得。”
管家终于失了耐心,冷笑道:“宋师傅,我家老爷是县太爷的舅爷!这衣裳,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三日后便是吉期,若误了时辰,你这铺子,怕是开到头了!”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宋老裁缝沉默良久,看着那刺目的红绸和金线,又看看窗外漫天风雪,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他老了,儿子早夭,只剩他一个孤老头子,拗不过这些权贵。
“料子放下,三日后……来取。”
他声音沙哑,像是瞬间又老了十岁。
管家满意而去。
铺子里只剩下宋老裁缝一人。
他抚摸着那冰凉滑腻的红绸,眉头紧锁。
他并非完全不通人情,只是祖训森严,尤其是第二条。
他曾听父亲临终前说过,宋家祖上并非只做寿衣,也曾为活人制衣,尤其擅长嫁衣。
但曾有一位太爷爷,为一位病入膏肓的官家小姐赶制冲喜嫁衣,衣裳做成,小姐当晚就断了气,而那太爷爷,也在不久后暴毙,死状诡异。
自此,宋家便立下规矩,绝不再为活人,特别是将死之人制作喜庆衣裳,怕沾染不祥,更怕……引来别的东西。
如今,这规矩到底还是破了。
宋老裁缝点亮油灯,开始裁剪。
说来也怪,那剪刀落在红绸上,竟比往日裁剪寿衣时更加顺畅,针线穿梭,如有神助。
他只是依着管家送来的尺寸裁剪缝制,并未见过那位小姐,可手下这件嫁衣,却仿佛天生就该是那个尺寸,腰身、袖长,无一不合。
只是,随着嫁衣逐渐成型,铺子里的温度似乎越来越低。
那油灯的火焰,也开始不安地跳动,颜色变得有些发青。
宋老裁缝偶尔抬头,会觉得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红嫁衣的模糊身影,静静地立在墙角阴影里,可定睛看去,又空无一物。
他心中不安,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第三日夜里,嫁衣终于完工。
凤冠霞帔,金线刺绣,华丽非常,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一种妖异的光泽。
只是那红色,红得有些刺眼,像是浸透了血。
宋老裁缝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正准备将嫁衣叠起,却猛地发现,那嫁衣的袖口内侧,不知何时,竟用同色的丝线,绣上了一个极小的、歪歪扭扭的“怨”字!那字迹绝非出自他手!
他心中骇然,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就在这时,铺门被敲响了。
是县太爷舅爷府上的人来取衣裳了。
宋老裁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那件透着邪气的嫁衣交了出去。
他只想尽快了结这桩祸事。
送走来人,他立刻打水净手,又点燃艾草,将铺子里里外外熏了一遍,想要驱散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
然而,当夜他便开始做噩梦。
梦里总有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的女子,背对着他,低声啜泣。
他想走近,那女子却猛地回头——盖头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镇上便传开了消息。
县太爷舅爷家那位久病的小姐,在穿上新嫁衣、准备拜堂时,突然狂性大发,力大无穷,扯掉了盖头,露出一张青紫扭曲的脸,眼神空洞,指着空无一人的大堂尖笑,随后七窍流血,倒地身亡。
而那件华丽的嫁衣,在她断气后,竟自行燃烧起来,瞬间化为了灰烬,连一丝布料都没留下。
府上闹鬼的传言不胫而走,说是小姐死得冤,化作了厉鬼。
宋老裁缝听闻,心中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他深知,那绝不仅仅是冤魂作祟那么简单。
自那以后,他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夜里,那无面新娘的梦境越来越频繁,铺子里的异响也越来越多。
有时是轻微的脚步声,有时是女子的叹息,有时,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像是脂粉混合着腐朽气息的味道。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浑浊,时常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自言自语。
镇上人都说,宋老裁缝是被鬼缠上了,怕是时日无多。
一个月后的深夜,风雪交加。
宋老裁缝蜷缩在铺子后间的床上,瑟瑟发抖。
屋外风声凄厉,如同鬼哭。
他清楚地听到,外间的铺子里,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房门。
“谁……谁在外面?”
他声音颤抖地问。
没有回答。只有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然后,门栓被从外面,轻轻拨开了。
吱呀——
房门缓缓打开。
门外,站着那个梦里出现过的、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
依旧盖着红盖头,静静地立在风雪中,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宋老裁缝吓得魂飞魄散,想叫,却发不出声音。
那红衣身影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他。
一个空洞缥缈、带着无尽寒意和怨恨的女声,在风雪中清晰地响起:
“衣裳……做好了……该你了……”
宋老裁缝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明白了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件嫁衣,那是一个契约,一个标记!
他为将死之人制作了不属于阳间的喜服,便等于认同了那桩阴婚,而他自己,则成了献给阴司的……“裁缝”!
第二天,人们发现宋老裁缝死在了他的铺子里。
他穿着一身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自己多年前为自己准备的寿衣,穿戴得整整齐齐。
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双手紧紧攥着一把锋利的铜剪刀,剪刀尖,正对着他自己的心脏。
而他的针线篓里,那卷为县太爷舅爷家小姐做嫁衣剩下的红绸,不翼而飞。
只有镇上的老人私下里叹息,说宋老裁缝终究是没能逃过祖辈的诅咒。
有些衣裳,活人穿不得,有些规矩,破不得。
一旦破了,那针线牵连的,就不只是布料,还有……看不见的阴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