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前所未有的死寂,仿佛连风都被那熄灭的第六星吸走了魂魄,凝固在这片龟裂的大地之上。
星砂阵溃散的余烬尚在空中飘浮,像一场盛大葬礼后未尽的纸钱。
引星杵断裂的截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星墟使那张因星河溃散而布满裂纹的脸,和他空洞的、再也映不出星辰的双眼。
他输了。
在命轨预演中从未出现过的第三条路,一条由一滴泪开辟的“未写之命”,彻底颠覆了他坚守三十三年的铁律。
萧云归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那颗在天穹一角悄然熄灭的星辰。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怀中那个气息微弱的女子身上。
苏青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唯有眉心一点朱砂,尚存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
方才她昏迷中指尖微动,引动青竹心火与碑血共鸣,那短暂的爆发几乎耗尽了她最后的生命力。
他轻轻抚过她冰冷的脸颊,那句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们怕的不是我成剑仙……是怕我自己点灯。”
原来如此。
天机阁、轮回井、星墟使……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阻止一个预言中的“剑仙”诞生,而是为了阻止一个能挣脱命轨、亲手改写历史的“点灯者”出现。
剑仙,尚在天道之内,是规则下的最强者。
而点灯者,是规则本身。
远处,天外楼的飞檐轮廓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于天际的远古巨兽。
就在北斗第六星熄灭的刹那,一个全新的光点,在它原本的位置之上,突兀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并非星辰的清冷,而是一种妖异的、仿佛由鲜血浇灌而成的暗红色。
第十三星。
它一出现,整片夜空仿佛都矮了三分,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笼罩下来,比先前星锁大阵的压迫感还要沉重百倍!
“看到了吗……”跪在地上的星墟使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咳出的血沫中带着星屑的微光,“你灭掉一颗棋子,棋盘的主人便会落下一颗更重的子。第六星‘天枢’主守,而第十三星‘刑罚’主杀!你以为你赢了?你只是为自己的死期,敲响了更响亮的丧钟!天外楼,启!”
他的声音凄厉如鬼枭,充满了恶毒的快意。
一直沉默不语的风烬童,默默收起了那把伞骨刻满星名的破伞。
伞面合拢的瞬间,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他抬头,凝视着那颗血色凶星,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沙哑:“坏了。伞骨上的‘天枢’位……裂了。这颗星,不归北斗,不属南天,它是……‘天外天’的眼睛。”
他转向萧云归,目光复杂:“这只眼睛,现在只盯着你一个人。你往南疆去的每一步,都会在它的注视之下。它不会降下雷罚,也不会引动星陨。它只会做一件事——焚尽你所到之处的一切生机,直到你变成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众叛亲离,最终跪在天外楼前,求它收回目光。”
这番话,比任何刀剑都更加歹毒。它要诛的,是人心。
萧云归的心猛地一沉。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苏青竹,她的呼吸似乎又微弱了一分。
他明白了,星墟使和天外楼的手段,从来都不是直接的斩杀。
他们要的是“修正”,是将他这个“异数”逼回他们设定的轨道。
如果他执意南行,那南疆万里沃土,无数生灵,都将因他而遭受无妄之灾。
“所以,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停下脚步,或者……独自走向天外楼,任由他们处置?”萧云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星墟使狞笑道:“你终于明白了!‘命’不可逆!你斩断的轮回,天外楼会亲自接续!你这样的‘污点’,必须被抹除!”
萧云归没有理会他的叫嚣,而是将那枚断晷人遗落的、已经插入自己掌心星轨的半截晷针,又往深处按了按。
刺痛感瞬间贯穿四肢百骸,但他的眼神却愈发清明。
《斩我经》的奥义在识海中流淌——不斩他人,不避未来,只斩“我必被命所缚”之执。
他抱起苏青竹,转身,迈步。
第一步落下,地面微颤,他周身的气息变得决然而凌厉。
“你敢!”星墟使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一股无形的气机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风烬童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萧云归的背后,那颗血色“刑罚”星的光芒陡然炽盛了数倍,仿佛被激怒的凶兽,投下了更为浓重的血色阴影。
“你疯了!”风烬童失声道,“你真要让南疆为你陪葬?!”
萧云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的声音平静地从前方传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不。你说错了。”
他抱着苏青竹,一步一步,走向那片象征着生机的南方。
“他们要我看,我就让他们看清楚。他们要我选,我就给他们一个从未有过的选项。”
他的身影在浓重的夜色下,显得无比孤单,却又无比坚定。
“我不是要去南疆避难,也不是要去求药。她心火将熄,是因我而起。这世间若有一处能让枯竹逢春,必在南疆的十万大山深处。而这根晷针,便是钥匙。”
他举起那只贯穿着晷针的手掌,掌心的星轨与晷针已经隐隐有融为一体的趋势,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天外楼想用南疆生灵的命来逼我就范,恰恰说明他们也怕。他们怕我真的找到那里的东西,怕我点起一盏他们无法熄灭的灯。”
“至于这颗星……”萧云归顿住脚步,回头,漆黑的眸子第一次与天穹那颗血色凶星对视。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星轨疯狂流转,竟隐隐与天上的星辰产生了某种抗衡。
“它要焚尽我所到之处的生机,那我就在它焚尽之前,先一步斩断它投下的‘因果’。它要看我众叛亲离,我就让它看看,什么是‘一人即一城’。”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不再是迷茫的质问,而是点灯者斩钉截铁的宣言。
星墟使彻底呆住了,他喃喃自语:“疯子……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要……他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天道刑罚……”
风烬童握着伞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算过九百死期,见过无数英雄枭雄在命运前的挣扎与妥协,却从未见过像萧云归这样的人。
他不躲,不避,不妥协,甚至不寻求外力。
他选择迎着最恶毒的诅咒,走向最艰难的道路,并且宣告要凭一己之力,扛下所有。
这已经不是“改命”了,这是在向布下棋局的“天”,宣战!
萧云归不再停留,抱着苏青竹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前方的黑暗。
那血色星光如影随形,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色轨迹,仿佛一条通往地狱的引路。
无字碑旁,只剩下瘫软的星墟使和伫立的风烬童。
许久,风烬童才低低地叹了口气,他重新撑开破伞,伞面上的星辰轨迹黯淡无光,唯有那道属于“天枢”位的裂痕,格外刺眼。
“旧历已废,新章待谱……可这第一笔,为何要用血来写?”他喃喃自语,身影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南行的路,寂静而漫长。
萧云归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的土地渐渐变得湿润,空气中也带上了草木的清新气息,与北方轮回井的死寂截然不同。
然而,天穹之上,那颗血色的“刑罚”星如跗骨之蛆,始终高悬。
它的光芒似乎比之前更加浓郁,所过之处,连虫鸣都为之死寂。
他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枯萎”之力,正随着星光弥漫开来。
他必须走得更快。
他低头,看着怀中依旧昏睡的苏青竹。
她的呼吸平稳了一些,似乎南方的生机对她有些微的好处。
他掌心的断晷针,也随着他越靠近南方,而变得越发温热,仿佛在与远方某个神秘的存在遥相呼应。
一切,都印证着他的选择是对的。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呢喃,从他怀中响起。
那声音破碎而空灵,不像是从喉咙发出,更像是灵魂深处的梦呓。
萧云归的脚步猛然一顿,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将耳朵凑近苏青竹的唇边。
“星海……焚城……”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尽的冰冷与绝望。
“点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