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竹海,早已不是青翠欲滴的模样。
粘稠的血雾缠绕着每一根竹竿,仿佛整片林子都在无声地泣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与腐朽混合的怪味,压抑得令人窒息。
萧云归背着昏迷不醒的苏青竹,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
脚下的竹叶早已腐烂成泥,踩上去软腻湿滑,仿佛踏在无数尸骸之上。
四周死寂一片,连虫鸣鸟叫都已绝迹,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在这片死亡之林中回响。
穿过层层血雾,一片空地豁然开朗。
空地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块三丈高的石碑。
石碑通体黝黑,表面没有任何文字,却有一道道暗红色的液体,正从碑面深处缓缓渗出,沿着看不见的纹路蜿蜒流下,如同巨人无声的血泪。
这便是那传说中的无字碑。
跟随在侧的青烬童然而,他的指尖尚未触及碑面,一股无形而霸道的剑意便如惊涛骇浪般轰然爆发!
“铮!”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青烬童闷哼一声,整个人被那股剑意狠狠震退了七八步,气血翻涌,脸色瞬间煞白。
“此碑……认主。”他骇然失声,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剑意中蕴含着至高的法则,它在排斥,只允许‘归’姓之人靠近!”
话音未落,萧云归背上的苏青竹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那不是她平素清澈明亮的眸子。
她的双瞳不知何时已化作一对幽冷的青碧色竖瞳,宛如蛇蟒,又似古龙,透着非人的漠然与威严。
她没有看任何人,视线死死地锁定在那块流血的无字碑上,喉咙里发出一串晦涩难懂的音节,那是一种早已被岁月遗忘的古老语言。
“归者不归,井锁仙骸……点灯者,非救世,乃弑仙。”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彻骨的寒意,让萧云-归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能听懂,这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直接刻入了他的神魂!
弑仙?点灯者,难道是指未来之身所说的那个“为他点灯”的人?
不等他细想,苏青竹的身体竟从他背上轻飘飘地浮起,缓缓落在碑前。
她伸出纤细的食指,指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当她的指尖划过冰冷的碑面时,奇迹发生了——那流淌不休的暗红血泪,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随着她手指的轨迹而流动,汇聚,最终在碑面上勾勒出了一幅繁复无比的残缺阵图!
那阵图星罗棋布,玄奥莫测,其核心阵眼所在的位置,正与萧云归记忆中轮回井深处的地脉走向惊人地重合!
“六道星经……”萧云归失声低语,这正是他苦苦追寻的线索。
“想要完整的,就拿你的东西来换。”
一个清冷如冰的声音自竹林深处的阴影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青色罗裙的女子缓步走出。
她面容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气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冷得像万年不化的玄冰。
她手中,正托着一页同样残缺的古老书页,上面燃烧着微弱的青色火焰。
“以你的剑心泪,换这页星经。”青罗女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
“剑心泪?”萧云归眉头紧锁,他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青罗女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你师尊当年为血封剑灵,散尽修为,你可曾为他流过一滴泪?你以自身心火淬炼剑胚,受万火焚身之苦,你可曾为自己流过一滴泪?剑心泪,非血,非汗,甚至不是寻常的悲恸之泪。它是剑心通明者,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时,那份贯彻始终的决绝与悲怆所化的至纯之物。”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萧云归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他的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画面。
师尊临终前,那一声无声的叹息和欣慰的眼神;苏青竹在天剑山下,义无反顾地为他挡下致命一剑的瞬间;还有那未来之身,在轮回井畔,隔着万古岁月,向他遥遥跪拜的孤独背影……
他们,何尝不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师尊为守护宗门,苏青竹为守护他,未来之身为……为他这个“因”能走出不同的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恸与决意,如山洪般冲垮了他坚固的心防。
这不是软弱,不是哀伤,而是一种承载了太多牺牲与期望之后,终于明悟己道的释然与沉重。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
它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在坠落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飞向了青罗女手中的那页残经。
“啪嗒。”
泪珠滴落在残页之上,刹那间,青色的火焰冲天而起!
那残页在青焰中剧烈燃烧,却并未化为灰烬,反而与无字碑上由血泪构成的阵图遥相呼应。
一道道光华流转,两幅残图的纹路开始自行补全、融合,最终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幅完整的、闪耀着无尽星辉的星经总图!
然而,就在星经成型的瞬间,一声怒吼如惊雷炸响!
“竖子,尔敢!”
一道流光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远处激射而来,轰然一声巨响,一根通体由星辰砂炼制而成的星杵,狠狠地插入了无字碑的基座之中!
星砂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将无字碑的下半部染成了璀璨的银色,一股磅礴浩瀚的封印之力从中爆发,试图将刚刚成型的星经总图重新压制回去。
一个身披星袍、须发皆白的老者随之现身,他双目之中仿佛有星河流转,此刻却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萧云归,
“星墟使!”青罗女认出了来人,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
“此碑,根本不是什么传承之碑,而是初代剑仙封印自身的棺椁!”星墟使的声音嘶哑而狂乱,“他不是在等待归来,而是在等待一个能将他重新彻底封印的人!他归来,只为再被封印一次,以平息这轮回的浩劫!你若强行解读星经,开启轮回井,便是应了这灭世之劫!”
他的双目之中,那片璀璨的星河竟开始寸寸崩裂,两行血泪如雨水般滚滚而下。
“我在此地守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啊!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天命的封印者,不是为了让你来重启这该死的轮回!”
星墟使的咆哮声还未散尽,一个更加飘渺,却仿佛能冻结时间的声音,从竹林之外悠悠传来。
“你算错了。”
众人骇然回头,只见一个手托古朴日晷的灰袍人,正从林外缓步而来。
他每走一步,脚下的空间似乎都在微微扭曲。
他手中的日晷指针,竟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逆向旋转。
“九星连珠之日,天机早已混乱,时辰已非昨日之时辰。”断晷人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洞穿万古的漠然,“星墟使,你算的命,是旧历;他要走的路,是早已被写定的重演。”
他无视了所有人,缓步走到无字碑前,轻轻将手中逆旋的日晷,放在了石碑的顶端。
嗡——
日晷与石碑接触的刹那,整座石碑剧烈地震动起来。
那原本无字的碑面上,渗出的血泪疯狂蠕动,最终凝聚成了六个触目惊心的血色大字:
归——剑——者——,终——将——自——斩。
自斩!
这六个字如同一柄柄绝望的尖刀,狠狠刺入萧云归的心脏。
归来,拔剑,最终却是斩向自己?
这便是他,或者说,是每一个“归者”的宿命?
星墟使的警告,断晷人的谶言,未来之身的悲愿,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封闭的、无解的死亡循环。
萧云归死死地盯着那六个血字,呼吸几近停滞。
就在这时,那幅悬浮在半空的完整星经总图,忽然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了他的眉心。
无尽的星轨脉络在他的识海中轰然贯通,与轮回井的地理,与他自身的剑元,与那未来之身的记忆碎片,彻底连接在了一起。
识海深处,那个跪拜的未来之身,抬起了头。
他的身影变得无比虚幻,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他最后一次,也是最清晰的一次,对萧云归低语:
“我……不是你。”
“你是……我的因。”
原来如此。
萧云归猛然抬头,眼中所有的迷茫、悲恸、惊骇,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然。
他不是未来的自己,他是造成那个“未来”的“因”。
他不是在重演,他就是一切的开始。
他缓缓伸出手,抚摸着冰冷而颤抖的无字碑,感受着其中沉睡的、那属于初代剑仙的无尽孤寂与悲凉。
他仰起头,望向那被血雾笼罩的苍穹,发出一声长叹,那叹息声初时低沉,继而高亢,最终化作响彻整片竹海的铿锵誓言:
“若这一切注定是轮回,若归来只为被封印,若拔剑终将要自斩……”
“那么这一世,我萧云归,偏要走出所有人都没走过的一步!”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他此刻全部的意志与剑心。
“不是归来,不是封印,更不是自斩!”
“是斩断这‘必须归来’的宿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死寂的竹海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风停了,雾静了,连那无字碑上流淌的血泪,都为之凝固了一刹那。
星墟使脸上的疯狂僵住了,断晷人逆旋的日晷指针骤然停顿,青罗女笼罩在雾气下的双眸,也透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震惊。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于意志与天命抗争的恐怖力量,以萧云归为中心,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