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退潮般散去,天地间最后一丝混沌被剥离,露出了疮痍满布的大地。
轮回井的井口,幽光如死寂的眼瞳,静静凝视着苍穹。
地面之上,九道深可见骨的“时间剑痕”赫然在目,它们如巨兽的脉络,从井口向四方蔓延,每一道裂痕深处都仿佛藏着一个破碎的世界。
诡异的是,这九道地裂的走向,竟与天穹之上那千年难遇的九星连珠之象,遥相呼应,仿佛天地间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然收紧。
灰奴儿那张布满尘土的脸庞瞬间煞白,他猛地扑倒在地,将耳朵死死贴住其中一道裂痕的边缘。
刹那间,他瘦小的身躯如同被万钧雷霆击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听见了!
不是一种声音,而是无数种!
无数个属于萧云归的脚步声,从地心深处,从时间的裂缝中,潮水般涌入他的耳蜗!
有的脚步声稚嫩而蹒跚,仿佛是少年初学步;有的沉稳而坚定,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有的嘶哑而拖沓,充满了绝望与疲惫;更有甚者,癫狂而杂乱,像是理智崩坏的野兽在嘶吼。
这些脚步声最终汇聚成一股窃窃私语的洪流,穿透岩层,直刺神魂——
“我是真的……我是唯一的……”
“杀了他,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
“我是……真的……”
这魔音贯耳,让灰奴儿引以为傲的焚心锤魂火,竟如风中残烛般骤然向内一缩,光焰暗淡到了极致。
那魂火并非被外力扑灭,而是被一种更本源、更霸道的力量死死排斥,仿佛在这片被“萧云归”这个名字浸透的领域里,不允许有第二种意志存在。
另一边,断眉客的眼神阴沉如水。
他看了一眼远处踉跄的萧云归,又看了一眼手中那枚归一剑的残片。
没有丝毫犹豫,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九道剑痕中最为深邃、气息最为古老的一道前,屈指一弹,剑片便如流光般没入裂痕深处,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立誓:“若这柄剑真正认可的,是那个‘他’……那我们,就把这唯一的凭证也藏起来,让它永不见天日!”
风葬僧的手段则更为决绝。
他并指如笔,引动心头精血,在身前的地面上奋力划下。
血迹殷红,带着一股不屈的执念,他要书写的是“认我”二字!
他要这片被宿命诅咒的大地,承认他风葬僧的存在,承认他的挣扎并非虚妄!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当“认”字刚刚成型,血迹竟像是活了过来,自行扭曲、蠕动、重组!
那最后一笔尚未落下,“我”字便在一阵血光闪烁中,变成了一个狰狞的“杀”字!
“认我”变成了“杀我”!
风葬僧瞳孔猛缩,一口逆血险些喷出。
这片天地,这轮回的法则,连他求存的意志都要扭曲成自我毁灭的指令!
它在告诉他,任何试图干涉萧云归命运的人,最终都只有死路一条。
而作为这一切风暴中心的萧云归,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
他踉跄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
此刻,他那片混乱的识海之中,反而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平静。
那个一直以来如梦魇般存在,时而冷言讥讽,时而指引未来的“未来之身”,此刻竟不再言语。
他盘膝而坐,身形凝实如真人,那柄断裂的归一剑横于膝上,双目紧闭,神情无悲无喜,仿佛一位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囚徒。
这死寂,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萧云归心悸。
突然,他心口一阵锥心剧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怀中那枚一直温润的断心玉,此刻竟滚烫如烙铁!
他猛地掏出玉片,只见玉中不再是模糊的光影,而是浮现出了一幕他从未见过的清晰景象——
画面中,是他敬若神明的师尊,正双膝跪在轮回井前。
那时的师尊,风华正茂,却面容憔悴,他的手中,正捧着半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经——《斩我经》。
而在师尊的身后,站着一个约莫七岁,刚刚被领入山门的自己。
那个孩童版的萧云归,眼神懵懂,对眼前的一切茫然无知,正好奇地伸出小手,似乎想要触摸井口那迷离的光晕。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井光的一刹那,师尊猛然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悲悯,随即将那半卷《斩我经》狠狠投入了轮回井心!
井水翻涌,经卷瞬间被吞噬。
他听见师尊用近乎虚脱的声音低语,那声音跨越了时空,清晰地响彻在他耳边:“愿你不必……重走此路。”
画面在此戛然而止。
“咔嚓!”一声脆响,萧云归手中的断心玉应声崩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缕殷红的血丝,从裂缝中缓缓渗出,宛如一滴泣血的眼泪。
这一刻,所有的迷雾,所有的困惑,所有的挣扎,都在他脑海中轰然引爆!
未来之身!那根本不是来自未来的自己!
那是师尊!
是师尊以自己的“归姓之血”为引,以自身道果为祭,在那轮回井中强行封印的百年执念!
每一次,当“萧云归”走向那条既定的毁灭之路时,师尊的执念便会催动轮回井的力量,将一切“重启”!
而每一次失败的尝试,每一次走向毁灭的萧云归的残影,都被这股力量打入现世之我的识海,化作那个所谓的“未来之身”,只为了用最极端的方式,阻止自己重蹈覆辙!
焚山灭宗、弑师证道、众叛亲离……那些不是预言,而是已经发生过一百次的,血淋淋的过去!
而他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已是第一百零一次“重启”!
“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云归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冲天的戾气。
他笑师尊的痴,笑同伴的傻,更笑自己的可悲。
“所以,你们所有的人……师尊、断眉客、风葬僧……甚至是我自己的一百个影子,都想替我活?都想替我去死?”他的笑声骤然停止,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扫过周围每一个关心他的人,最后落向那深不见底的轮回井。
“可你们,谁问过我萧云归,想不想活?!”
一声怒喝,震彻寰宇!
他不再迷茫,不再退缩!
既然这是一场被安排好的戏剧,那他便亲手撕碎这剧本!
他猛然引动识海中那半卷《斩我经》的残存意念,那股斩断一切因果、斩灭自身存在的霸道法门,在他体内疯狂奔涌!
他高举那枚裂开的断心玉,玉中渗出的血丝仿佛有了生命,与他血脉相连。
下一刻,他并指如剑,以归一剑残锋的锋锐之气,狠狠划过自己的手臂!
鲜血喷涌而出,却未曾滴落,而是在他身前凭空悬浮。
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虚空中极速书写下一个顶天立地的血色大字——
“归”!
此字一出,风云变色!
那血光仿佛点燃了天地的引线,地面上那九道沉寂的时间剑痕,在同一瞬间剧烈地颤动起来。
光芒从裂痕深处喷薄而出,竟在萧云归的面前,凝聚成了九个形态各异的“萧云归”!
一个白衣胜雪,仙气凛然,却眼神空洞,已然白衣成仙,斩尽尘缘;一个手持滴血长剑,脚下是师尊的尸体,满脸狰狞的持剑弑师者;一个浑身燃烧着魔焰,身后是宗门焚毁的废墟,狂笑不止的焚山灭宗者;一个跪在地上,卑微地磕头求饶,祈求敌人宽恕的懦夫……九个影子,九段被埋葬的失败人生,此刻都用充满怨毒和不甘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你才是假的!”
九个影子,九种声线,却异口同声地发出了震动神魂的怒吼!
他们是他失败的证明,是他存在的污点,此刻,他们要将这唯一的“幸存者”拖入深渊!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道心崩溃的场面,萧云归不退反进!
他踏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入那九道光影的包围之中,眼中血丝密布,却澄明如镜。
他迎着那九双怨毒的眼睛,发出了自己的质问,声若洪钟:
“若我是假,那真又在何处?!”
话音落,剑光起!
然而,他这一剑,并非斩向那九个可悲的影子,亦非斩向痛苦的自己。
他的剑意,超越了实体,超越了恩怨,化作一道纯粹的意志之光,狠狠斩向了那冥冥之中,束缚着所有“萧云归”的、那所谓“唯一真我”的执念!
凭什么只能有一个是真的?
凭什么我的存在,需要别人的失败来铺垫?
“啊——!”
九道光影发出凄厉而解脱的哀鸣,在这一剑之下,轰然崩散,化作漫天光点,最终消弭于无形。
随着影子的消散,大地上那九道狰狞的剑痕,竟开始缓缓收拢、愈合。
最终,八道裂痕彻底消失,只在最中央,留下了一道笔直如线的剑痕,从萧云归的脚下,径直指向北方的轮回井。
风葬僧看着这一幕,缓缓将染血的手指收回袖中,他放下了笔,也放下了执念,低声自语:“原来如此……剑心之境,不在破障,而在——我不需证。”
是真是假,何须向天地证明。
萧云归静静地立于那道最后的剑痕之前,双目中的血丝渐渐褪去,眼神澄明如洗。
他不是谁的延续,不是谁的重启,更不是谁的影子。
他轻声说道,像是在对天地宣告,也像是在对自己低语:
“我是萧云归。”
话音刚落,那一直死寂的轮回井井底,幽幽地传来一声轻叹,那叹息中带着一丝欣慰,一丝久违的释然,还有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意志。
“这一剑……我来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