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敏锐地捕捉到“钱塘求学”四字——这倒是六叔从未提及过的。
我执壶为他将面前的酒杯斟满,心下虽好奇,却知此时不宜唐突追问,只将青瓷盏推至他面前:“江修撰尝尝这花雕,可还地道?”
他举杯仰首饮尽,喉结滚动间眼角泛起暖意:“与当年在绍兴巷口酒肆尝的一般无二!”
我眼底微动,又执起锡壶斟满:“真是巧了,三载前我也曾在绍兴小住。”
杯沿轻碰发出清响,“为这缘分当浮一大白。”
他诧然抬眼:“阁下也到过绍兴?莫非也是游学?”
我颔首浅笑——自幼在那方水土长大,看遍烟雨楼台,如何不算求学?
“正是为求学而去。”
他闻言眸光骤亮,似是他乡遇到了故知,仰颈又将杯中物饮尽。
月华透过雕花棂格,在他微红的眼尾缀满碎星点点。
我执起越窑青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划出温润的弧线。
见他饮得爽利,又将他面前的酒杯斟至七分满:“看来修撰与这江南风物当真缘分不浅。”
他指尖轻抚杯沿,眼底泛起些许朦胧:“那几年每逢休沐日便去河坊街打酒。”
忽然举杯与我相碰,“最难忘三月初三,酒肆老板总会往坛里投几朵桃花。”
我顺势又为他布了一筷醋鱼:“巧了,我也曾在清波门外住过三载。”
见他面露讶色,故意将松茸煨火腿朝他推近些,“那时最爱看老师傅在河岸边剖青鱼,鱼鳞在夕阳下像撒了金粉。”
他闻言抚掌轻笑,袖口带倒了竹节筷架也浑然不觉:“可知城隍庙前的酒幌子,每逢雨日便会褪成月白色?”
未等我应答,他已自斟自饮了一杯,“那年中秋……咳咳……”
窗外忽起秋风,卷着桂子香穿帘而入。我见他眼尾泛红,忙将温着的姜丝鱼羹转到他面前。
瓷勺碰碗的清脆声里,我们相视而笑——这顿晚膳,到底比预想中收获更多。
自那日大雁楼小酌后,我与江临舟的关系果然亲近不少。
我堂而皇之地将主簿交代的文牍都搬进东配殿,借着请教之名终日与他相对而坐。
翰林院众人看在眼里,都说江修撰那般冷峻的性子,偏对这位新来的小编修格外宽厚。
这日方下值,我正欲去太极殿给祖父请安,没走多远便被一名宫女拦住。
她屈膝行礼:“陛下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特命奴婢在此迎候。”
我心头微诧,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跟着她穿过九曲回廊,御书房门前当值的侍卫见我到来,无声地推开蟠龙纹朱门。
六叔正临窗而立,听得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眉眼带笑:“朕的翰林院如今可还热闹?”
烛火在他玄色常服上跳跃,“今日连我都听说,说江临舟那独院里多了只小雀儿。”
我闻言忍不住蹙起眉头,“怎么啦?六叔这话听着好生奇怪。我这般费心与他往来,不正是为了完成您交代的差事?真是一群多嘴之人!”
六叔执起青玉镇纸在掌心把玩,眼底漾着促狭的光:“朕又没说什么,你倒像被踩着尾巴的猫儿。”
我倏然起身,“六叔再拿这些闲话打趣,明日我便不去翰林院了!”
六叔笑着将镇纸搁回案上:“好好好,是六叔失言,不过……”
他忽然正色,“我倒是听说江临舟为了求学耽搁至今,年过二十了尚未娶亲。今早杜尚书进宫,言语间透出想请朕为江临舟和他嫡孙女赐婚的意思。”
我撇撇嘴,“他娶未娶亲和我有什么关系?杜尚书既然开口,六叔成全便是。”
“傻丫头!”
六叔失笑,“你过了年就满十八了,可不正是议亲的年纪?当年你娘就是在十八岁这年,遇到你爹的。”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江卿这般品貌,满朝谁不看重?既然你与他投缘……”
我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当即拂袖起身:“六叔若再胡说,我这就修书给爹爹,让他亲自来东星堵您的嘴!”
说来也怪,我这位六叔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小时候连在祖父面前都敢撒泼耍赖,偏偏见到我爹就像老鼠见了猫。
他闻言果然神色一紧,连忙压低声音告饶:“我的小祖宗,六叔不说就是了!”
我轻哼一声,转身便往殿外走去,留给六叔一个冷峻的背影——还治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