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傅独自站在营帐中,望着地上的宝剑,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他知道,此举凶险万分,一旦失败,便是身败名裂,株连九族的下场。但他已经忍无可忍,王渊的提拔让他嫉妒不已,康履的专权让他愤恨难平,而王渊如今失去军心,正是他复仇的最佳时机。
寒风卷着雪沫子,从帐帘的缝隙中钻入,落在苗傅的脸上,冰冷刺骨,却丝毫没有冷却他心中的怒火。他缓缓拔出宝剑,对着烛光仔细擦拭着剑身,每一个动作都沉稳而坚定。剑身映照着他的面容,那上面写满了自负、嫉妒与决绝。
苗家世代的荣耀,自己多年的隐忍,麾下将士的期盼,以及对王渊、康履的刻骨仇恨,此刻都凝聚在这柄冰冷的宝剑之上。他知道,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即将在这江南的土地上爆发,而他,便是这场风暴的发起者。
帐外,更鼓声遥遥传来,三下重击,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头。苗傅将宝剑归鞘,眼神变得愈发坚定。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挥剑出鞘,向王渊和康履,发起最猛烈的报复。
夜色如墨,寒风如刀,浙西大营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如同蛰伏的猛兽,等待着猎物的出现。而杭州城内的赵构与康履,尚沉浸在江南的安逸之中,丝毫没有察觉,一场由嫉妒与仇恨点燃的野火,已经在军营中悄然蔓延,即将烧到他们的眼前。
大营西北角,另一座营帐却未如中军那般沉寂。帐内未点烛火,唯有一缕冷月透过帐帘缝隙斜射而入,映照着案前伫立的一道身影。此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身形挺拔如松,虽身着与寻常将领无异的玄色软甲,却难掩一身凛然风骨。他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唇线紧抿,眉宇间刻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一双眼眸在暗夜中亮如寒星,时而闪过追忆的温情,时而迸发出难抑的愤懑,正是威州刺史刘正彦。
帐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烟味,与窗外的寒梅暗香交织在一起。刘正彦手中摩挲着一柄半截断剑,剑身锈蚀斑斑,刃口却依旧隐隐泛着寒光——这是他父亲、西军名将刘法的遗物。想当年,刘法在西北战场叱咤风云,号称“天生神将”,西夏兵闻其名便丧胆,坊间传言:“时论名将,必以刘法为首”。刘法在环庆、泾原一线与西夏鏖战数十年,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徽宗皇帝亲赐“忠勇无双”牌匾,悬挂于刘家祠堂之上。宣和元年,刘法被童贯以欺君之罪强迫奉童贯之命强攻统安,因孤军深入,后援断绝,力战三日而亡,头颅被西夏人割去邀功。彼时刘正彦年仅十余岁,闻讯后泣血三日,从父亲旧部手中接过这柄断剑,立誓要继承父志,扫平胡虏,为父报仇。
正是这份家国仇、父子情,支撑着刘正彦在军旅中步步前行。他自幼在西军大营中长大,弓马娴熟,谋略过人,更得父亲真传,治军严明,麾下将士多是刘法旧部,皆是能征善战的西北健儿。王渊早年也曾在西北军中效力,与刘法共事多年,深知其勇猛忠义,更敬佩刘法的用兵之道。南渡之后,王渊见刘正彦承袭父业,治军有方,且感念刘法的忠烈,便向朝廷举荐,刘正彦这才得以出任威州刺史,跻身军中要职。
起初,刘正彦对王渊心怀感激,暗忖此人虽有逢迎之名,却也算是念及旧情,能识得真正的忠勇之士。他本欲在王渊麾下好好效力,早日练就一支精锐之师,北上抗金,收复失地,既了却父亲遗愿,也不负王渊举荐之恩。可这份感激之情,却在数月前被王渊的一道军令击得粉碎。
那日也是这般寒风凛冽,中军帐内,王渊端坐于帅案之后,神色淡漠地宣读军令:“刘刺史麾下泾原军三千健儿,皆为西军精锐,今枢密府需扩充禁军,着令你部即刻抽调两千士兵,编入枢密使直属亲军,明日午时前交割完毕,不得有误。”
刘正彦当时如遭雷击,怔怔地站在帐中,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三千泾原军,皆是父亲刘法当年一手带出来的旧部,其中不少人是跟着刘法战死沙场的将士遗孤,自小便受刘家恩养,对刘家忠心耿耿,更是他刘正彦手中最精锐的力量。这些士兵个个身经百战,弓马娴熟,是他欲图北上抗金的根本,如今王渊竟要一口气抽调两千,这与断他臂膀何异?
“王枢密,”刘正彦强压下心头的惊怒,躬身道,“麾下将士皆是先父旧部,与末将情同手足,且多为泾原本地人,世代戍守西北,习性与禁军不同。再者,如今金军虎视眈眈,正是用人之际,骤然抽调半数兵力,恐影响防务,还望枢密三思。”
王渊闻言,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刘刺史此言差矣。如今官家驻跸杭州,禁军乃是护卫中枢之根本,比边境防务更为重要。你部将士精锐,正该为朝廷效力,护卫圣驾。此事乃是朝廷旨意,本枢密不过是奉旨行事,岂有更改之理?”
刘正彦还欲再争,却见王渊身边的亲随上前一步,冷冷道:“刘刺史,枢密大人公务繁忙,军令已下,还请速速领命,莫要自误。”那亲随眼神轻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刘正彦认得他,正是常随王渊左右的亲信,此刻却在帐中如此跋扈,显然是得了王渊的默许。
那一刻,刘正彦心中的感激之情瞬间化为冰冷的失望。他看着王渊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又看了看那亲随嚣张的模样,忽然明白,王渊举荐他,或许并非全然感念父亲的旧情,更多的是看中了他麾下的这支精锐之师。如今朝廷南迁,江南安逸,王渊只想抱紧康履的大腿,巩固自己的权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北上抗金,什么将士忠义?
他终究是不敢抗命,只能咬着牙领了军令。走出中军帐时,寒风如刀割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回到自己的营帐,他召集麾下将领,宣布了这道军令,帐中顿时一片哗然。
“将军,不能啊!”副将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那些弟兄都是跟着老将军(刘法)出生入死的,如今却要被调去当禁军,护卫那些宦官阉贼,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
“是啊将军,”另一名将领附和道,“我们跟着将军,是想北上杀金狗,为老将军报仇,为中原父老雪恨,不是去杭州城里当摆设!”
将士们群情激愤,个个义愤填膺,帐内的空气几乎要凝固。刘正彦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他们脸上还带着西北风沙留下的痕迹,眼神中满是不甘与愤怒,心中如同刀绞一般。他知道,这些将士说的都是实情,可他身为将领,却无力违抗军令,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兄被调走。
第二日午时,交割士兵的场面更是令人心碎。两千名泾原军将士身着崭新的铠甲,却个个面带愁容,低着头站在营前。他们手中紧握着兵器,眼神中满是不舍,看向刘正彦的目光中,有期盼,有不甘,还有一丝淡淡的失望。
刘正彦站在营门处,看着这些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一名老兵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将军,末将跟随老将军十余年,如今老将军不在了,末将本想跟着将军杀金狗,报仇雪恨,可如今……可如今却要被调去护卫那些阉贼,末将不甘心啊!”
老兵一跪,其余将士纷纷跪倒,一时间营前哭声一片。刘正彦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走上前扶起老兵,沉声道:“诸位弟兄,委屈你们了。但军令如山,在下亦是无能为力。你们到了禁军之中,切记不可忘本,不可辜负先父的教诲,不可玷污了泾原军的名声。他日若有机会,末将定会将你们再接回来,一同北上,杀金狗,复中原!”
将士们齐声应诺,声音悲壮,在寒风中回荡。刘正彦看着他们被禁军将士领走,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手中的半截断剑几乎要被他捏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自那以后,刘正彦便对王渊彻底失望,心中的愤懑与日俱增。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宦官们的愈发嚣张跋扈。
江南的富庶与安逸,似乎消磨了朝廷的锐气,却助长了宦官们的气焰。康履等宦官借着赵构的宠信,在杭州城内横行无忌,强占民田,搜刮民脂民膏不说,竟还将手伸到了军营之中。
上月中旬,康履的亲信宦官带着一队禁军,以“检查军需”为名,闯入刘正彦的军营。这些宦官身着华丽的服饰,一个个油头粉面,眼神贪婪,在军营中四处闲逛,见到值钱的东西便顺手牵羊,对将士们更是颐指气使,动辄呵斥打骂。
一名年轻的士兵因为铠甲上的铜扣被王德看中,不肯交出,便被宦官的手下按在地上一顿毒打,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刘正彦闻讯赶来时,那士兵正躺在地上,嘴角流着鲜血,眼神中满是屈辱与愤怒。
“公公,”刘正彦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沉声道,“麾下将士皆是为国效力的忠勇之士,公公何故如此折辱?”
那宦官斜睨了他一眼,语气轻蔑地说道:“刘刺史好大的架子!咱家奉康公公之命检查军需,这士兵竟敢违抗,难道不该打?再说了,不过是个当兵的,打了也就打了,刘刺史何必如此小题大做?”
“你!”刘正彦气得浑身发抖,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他麾下的将士们也都围了上来,个个怒目而视,气氛剑拔弩张。
宦官见状,非但不惧,反而冷笑一声:“怎么?刘刺史想造反不成?咱家可是奉了大家的旨意,你们若敢放肆,便是谋逆之罪,株连九族!”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刘正彦心中的杀意。他知道,这些宦官背后有官家撑腰,自己若是真动了手,只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只能咬着牙,强忍着心中的屈辱,挥手让将士们退下,眼睁睁看着王德等人扬长而去,临走时还顺手牵走了营中仅存的几匹好马。
那一日,刘正彦独自一人在营帐中坐了一夜。他看着父亲留下的半截断剑,想起了父亲当年在西北战场的英勇,想起了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想起了被调走的弟兄,想起了被宦官折辱的士兵,心中的愤懑与仇恨如同火山般即将爆发。
他深知,军中将士大多是华北人,自靖康之变后,家乡沦陷,亲人离散,背井离乡跟随朝廷南迁,本就心怀怨愤。如今又遭王渊如此不公对待,被宦官肆意欺压,心中的怒火早已积蓄到了顶点,只需要一点火星,便能燃起燎原之势。
自此之后,刘正彦便开始在军中暗中散播不满的情绪。每日操练结束后,他常会独自一人走到士兵的营帐附近,与那些华北籍的将士们闲聊。
在一处背风的角落,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将士们黝黑的脸庞。刘正彦与几名将领围坐在一起,手中捧着粗瓷碗,碗中是劣质的米酒。他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道:“诸位弟兄,想当年我们在华北故土,虽也有战乱,但至少能守着家园,护着亲人。如今金人铁蹄南下,我们被迫南迁,背井离乡,本想跟着朝廷好好效力,早日收复失地,可如今……”
他话未说完,一名来自相州的士兵便重重地将酒碗顿在地上,怒声道:“将军说得是啊!我们背井离乡,抛妻弃子,可不是为了在这江南苟且偷生,更不是为了受那些阉贼的气!看看如今的朝廷,大官们只顾着巴结宦官,搜刮民脂,哪里还管我们这些将士的死活?哪里还提什么北上抗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