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哥,你们先进去跟王副经理对一下单子,我马上就回来。”
曹兴旺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他和赵铁柱走进了饭店后厨。
王副经理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喝茶,眼皮都没抬一下。
“东西拉来了?”
“拉来了,王副经理。”
曹兴旺学着阿虎的样子,从兜里掏出烟,想递过去。
王副经理却摆了摆手,指了指桌上的“中华”烟。
“不抽那个。”
曹兴旺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王副经理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跟着他们走到卡车旁。
他拿起一只野鸡,掂了掂,撇了撇嘴。
“太瘦了,没什么肉。”
他又扒拉了一下筐里的蘑菇。
“这蘑菇怎么还有点潮?你们是不是洒水压秤了?”
他挑三拣四,把这批货说得一无是处。
赵铁柱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这批货都是村里顶尖的好东西,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垃圾?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们的货在县里都是抢手货!”
王副经理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抢手货?”
“那是别人不懂行,被你们这些乡下人给糊弄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批货,成色太差。原来的价钱,肯定是不行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
“最多给你们这个数。”
价格,直接被他砍掉了三成。
“你!”
赵铁柱气得脸都红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你这是明抢!”
王副经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小兄弟,火气别那么大。”
“做生意嘛,讲究的是个你来我往,互相‘关照’。”
他用手指搓了搓,那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这是既要压价,还要索要“好处”。
欺人太甚!
赵铁柱脑子里那根弦,彻底崩了。
他骨子里那股混不吝的痞气,瞬间爆发。
“我关照你姥姥!”
他一把抓住王副经理的衣领,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
“你他娘的再给老子说一遍!”
王副经理被他这一下吓得不轻,脸色都白了。
“你……你想干什么!放手!这是在城里,你敢动手?!”
“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
赵铁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大力死死拽住。
“铁柱!别冲动!”
曹兴旺的脸都吓白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后面抱住了赵铁柱。
“放开我!兴旺哥!这孙子欺人太甚!”
赵铁柱还在挣扎。
“别给砚秋惹事,这是县城不是村里!”
曹兴旺在他耳边,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赵铁柱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股冲天的火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就瘪了。
王副经理趁机挣脱开,他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脸色铁青。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被吓住的乡下人,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得意的狠厉。
“好啊,你们。”
他指着赵铁柱的鼻子,声音尖利。
“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这批货,我不要了!你们全都给我拉走!”
他顿了顿,又阴恻恻地补了一句。
“而且,我告诉你们,只要我王某人还在县城采购圈里一天,你们李家村的东西,就别想卖给任何一家新饭店!”
王副经理抱着胳膊,冷笑着看着他们。
就在这时,一辆解放卡车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一个急刹车,稳稳停在了迎宾楼的后院。
车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阿虎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他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赵铁柱脖子上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正被曹兴旺死死地从后面抱住。
“怎么回事?”
阿虎眉头一皱,大步走了过来。
曹兴旺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把刚才王副经理的话,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
“虎哥,这孙子不仅把价钱砍了三成,还要咱们给他回扣!”
阿虎听完,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一脸倨傲的王副经理。
他从兜里掏出烟,自己点上一根,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朋友,出门在外,讲究个和气生财。”
阿虎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我们是跟着豹哥混饭吃的,这批货,整个县城都知道是什么成色。你这么干,不合规矩吧?”
王副经理听到“豹哥”两个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
“豹哥?”
他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阿虎。
“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豹子?”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下巴抬得老高。
“什么‘豹哥’、‘虎哥’的,我没听过,也没兴趣听!”
他掸了掸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语气里的轻蔑不加掩饰。
“赶紧的,带着你们这堆破烂滚蛋!”
“别脏了我的地!”
“你他娘的!”
赵铁柱的火气再次被点爆,他猛地一挣,差点把曹兴旺都给带倒。
“老子今天非撕了你这张臭嘴!”
“铁柱!”
曹兴旺死死地勒住他,脸都憋红了,在他耳边用尽全身力气低吼。
“别忘了六弟的话!”
“我们是来学东西的,不是来惹事的!”
这几个字,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赵铁柱心头的邪火。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挣扎的力道瞬间消失了。
是啊,
六弟说了,要学,要看,要忍。
赵铁柱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可那双眼睛,依旧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死死地瞪着王副经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满脸都是憋屈和不甘。
阿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深深地看了王副经理一眼。
那眼神,冰冷,平静,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王副经理被他看得心里莫名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挺起胸膛,色厉内荏地回瞪过去。
阿虎却已经收回了目光。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转身,对着曹兴旺和赵铁柱一挥手。
“走。”
“货,我们拉回去。”
“有的是人要。”
他的声音,干脆利落,不带丝毫拖泥带水。
曹兴旺和赵铁柱立刻松了口气,像是得到了命令的士兵,转身就往卡车走。
三人动作麻利地爬上车。
在王副经理那轻蔑又得意的目光中,阿虎发动了卡车。
引擎发出一声咆哮,车轮卷起一阵黄尘,毫不留恋地驶出了迎宾楼的后院。
车子刚拐上大路,车厢里压抑的气氛,就再也绷不住了。
“砰!”
赵铁柱一拳狠狠地砸在车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虎哥!”
他猛地转过头,眼睛通红,声音嘶哑得像是受伤的野兽。
“就这么算了?!”
“这口气,我他娘的咽不下去!”
“那个狗娘养的王八蛋,当着咱们的面拉屎撒尿!咱们就这么夹着尾巴跑了?”
曹兴旺在一旁开着车,也是一脸的阴沉,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阿虎没有看他。
他目视前方,又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白色的烟雾,在他冷峻的脸前缭绕。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谁说就这么算了?”
赵铁柱一愣。
阿虎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直接放过他,太便宜他了。”
阿虎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着两人,冷笑道:
“算了?”
“在县城,还没人敢这么不给豹哥面子。”
赵铁柱还在气头上,一拳砸在车门上。
“砰!”
“那也不能就这么走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曹兴旺则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抿着嘴,眉宇间全是忧虑。
他心里想的是,这趟货送不出去,合作社的损失可就大了。
阿虎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里带着一丝看乡下人的玩味。
“那个王副经理,是老板从外地请来的,不懂县城的规矩。”
“是个愣头青。”
卡车在路边一个孤零零的电话亭旁停下。
阿虎跳下车,熟练地拨通了豹哥的传呼。
没过两分钟,电话亭的电话“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阿虎拿起听筒,言简意赅。
“豹哥,迎宾楼的货,被一个姓王的副经理卡了。”
“压价三成,还要回扣,不然就让我们滚蛋。”
电话那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阿虎能清晰地听到一声压抑的暴怒咆哮,紧接着是茶杯被摔碎的脆响。
但那股怒火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虎子,你稍等。”
“我马上处理。”
阿虎挂了电话,靠在车门上,又点了一根烟,姿态悠闲。
赵铁柱在车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虎哥,这就完了?要不咱们还是回去,我给他道个歉……”
阿虎瞥了他一眼,笑了。
“道什么歉?”
“等着看戏就行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赵铁柱坐立不安,不停地搓着手。
曹兴旺则盯着窗外,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阿虎,一根烟接着一根烟,脸上看不出丝毫急躁。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
电话亭的电话,再次急促地响了起来。
阿虎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接起电话。
“搞定了。”
电话那头,豹哥的声音带着一种任务完成后的轻松。
“迎宾楼的老板亲自打电话过来道歉,哭着喊着求我。”
“说是马上就开了那个姓王的,求我们无论如何把货送过去。”
豹哥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得意。
“价格,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一成。”
阿虎挂了电话,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他对着车里两个已经听傻了的男人,一挥手。
“掉头。”
“回去收钱。”
解放卡车发出一声咆哮,在狭窄的土路上,完成了一个粗暴的转向,卷起漫天黄尘,重新朝着县城的方向冲去。
车厢里,曹兴旺和赵铁柱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茫然和震撼。
一个电话。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不但解决了,价格还加了一成?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卡车再次开回迎宾楼的后院时,眼前的一幕,让曹兴旺和赵铁柱毕生难忘。
只见那个之前还不可一世的王副经理,此刻像一条死狗,被两个身材高大的保安一左一右地架着,嘴里还塞着一块抹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
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淌着血,那身笔挺的西装,也变得皱巴巴,沾满了灰尘。
而在饭店门口,一个胖得像弥勒佛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那里。
他满头大汗,手里的白手帕都湿透了,不停地擦着额头,眼神焦急地望向路口。
当他看到阿虎的卡车时,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瞬间迸发出了看到救星般的光芒。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那身形,和他那庞大的体型,形成了滑稽的反差。
“虎……虎哥!您可算回来了!”
胖老板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腰弯得快要折断。
他跑到卡车边,亲自拉开车门,那姿态,比对自己亲爹还孝顺。
“误会!这都是误会啊!”
胖老板从兜里掏出“中华”烟,哆哆嗦嗦地给阿虎点上,又想给曹兴旺和赵铁柱递,两人吓得连连摆手,根本不敢接。
“都怪我有眼无珠,请了那么个不开眼的狗东西!”
胖老板回头,指着被架着的王副经理,破口大骂。
“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扔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他!”
两个保安如蒙大赦,架着王副经理,像拖一条死狗一样,直接拖出了后院。
胖老板转回头,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了谄媚。
“虎哥,您看……”
阿虎吐出一口烟,面无表情。
“货款呢?”
“在这!在这!”
胖老板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所有的货款,都在这里,一分不少!另外加了一成,算是我给豹哥赔罪的茶水钱!”
阿虎接过信封,连数都没数,直接扔给了曹兴旺。
曹兴旺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信封沉甸甸的,烫得他手心发麻。
“卸货。”
阿虎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哎!好嘞!”
胖老板立刻转身,对着后厨大喊。
“都死哪去了!出来卸货!”
一群厨师和服务员,立刻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手脚麻利地开始往下搬东西,那殷勤的模样,好像那不是山货,而是金元宝。
曹兴旺和赵铁柱站在卡车旁,看着眼前这魔幻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赵铁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脑子里,只剩下那个王副经理被拖出去时,那绝望又恐惧的眼神。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拳头,是那么的无力。
他那点引以为傲的蛮力,在刚才那种看不见的力量面前,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而曹兴旺,则死死地攥着手里那个装钱的信封。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
他想起了李砚秋,
想起了他那平静的眼神,和他那句“学学城里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