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张桂芝先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便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眸子。
李砚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侧着身，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那目光，专注，温柔，像是要把她这几年的辛苦，都看进心里去。
张桂芝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她连忙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李砚华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伸手，将被子拉开一道缝。
“天亮了。”
他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却异常好听。
“嗯。”
张桂芝从被子里发出一声蚊子般的轻哼。
院子里，已经传来了李砚秋压水的声音，和母亲蒋春兰催促的吆喝。
早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
李砚秋在李光齐家院门前站定，抬手叩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咚、咚咚。”
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李光齐赤着上身，肩上搭了条布巾，正擦着脸上的水珠。
他看见门外的李砚秋，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砚秋？这么早，有事？”
李光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很沉稳。
“光齐哥，扰你清梦了。”
李砚秋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神情带着几分急切。
“我想请你帮忙，用牛车拉我们一家去趟县城。”
李砚秋直接说明了来意。
“去县城？”
李光齐擦脸的动作停下，目光落在李砚秋身上。
“工钱好说，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李砚秋补充了一句，语气诚恳。
李光齐闻言，咧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
“行，多大点事。”
他把布巾往脖子上一挂，显得十分爽快。
“啥时候走？”
“等吃完早饭吧，上午八点的样子。”
说李砚秋便回家了，
一家人吃了早饭，整个小院都洋溢着一股要去过年般的热闹气氛。
李光齐骑着牛车到了李砚秋家门口，
李砚华一把将大丫抱上去，
“大丫，上来。”
“驾！驾！骑牛车喽！”
张桂芝换上了那件新裙子，走在丈夫身边，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引得村里早起的人，频频侧目。
一家人，浩浩荡荡，迎着朝阳，向着县城出发了。
到了县城，
一家人下了车，李砚秋付了工钱，约好下午来接的时间，
一家人走在路上，
道路也变得宽阔平整，上面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还有偶尔驶过的，冒着黑烟的解放卡车。
“娘，你看！楼房！”
大丫指着一栋两层的小楼，兴奋地叫了起来。
张桂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里也满是惊奇。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身上那件崭新的碎花连衣裙，手心里全是汗。
蒋春兰则显得有些局促，她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角，嘴里小声念叨。
“这城里就是不一样，人多，车也多。”
“妈，这还只是城边上，等到了中心，那才叫热闹呢！”
这让蒋春兰和张桂芝的紧张感更重了，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
供销社，百货大楼，各种指示牌。
空气里，飘着一股她们说不出的味道，混杂着煤烟，食物的香气，还有城里人身上雪花膏的味道。
“小叔，那是什么？好香啊！”
大丫扯着李砚秋的衣角，指着不远处一个卖油条的摊子。
李砚秋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等会儿带你去吃更好吃的。”
他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身边有些拘谨的家人。
“妈，嫂子，先去百货大楼。”
他指着街角那栋最气派的建筑，
“我带你们去五姐工作的地方，然后我先去定个包间，中午把三姐和五姐都叫上，咱们全家好好搓一顿！”
蒋春兰一听，连忙摆手，
“去那地方干啥！死贵死贵的！”
“妈，现在家里不差钱，就这样说了听我的，你们跟我来。”
李砚秋领着蒋春兰，踏入了百货大楼的门槛。
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售货员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玻璃柜台在灯光下闪着光。
蒋春兰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
李砚秋的目光却很平静，在喧闹的人群中迅速扫过，很快就定格在了不远处的布料柜台，
柜台后，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正麻利地给客人介绍物品，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正是五姐，李诗宁。
李诗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抬眼，正对上李砚秋的目光。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了巨大的惊喜。
她匆匆跟旁边的同事王娟交代了一句，顾不上柜台前的客人，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
她像一只轻快的燕子，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几步就冲到了家人面前。
“妈！六弟！你们怎么都来了？”
李诗宁的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雀跃，她拉着蒋春兰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了躲在张桂芝身后，正睁着一双好奇大眼睛的侄女身上。
“哎哟，这是我们大丫吧？”
李诗宁笑着弯下腰，一把将有些害羞的大丫抱了起来。
小丫头在她怀里咯咯地笑。
“都长这么高啦！等着，一会儿姑姑给你买糖葫芦吃！”
李砚华一直沉默地站着，此刻才上前一步，他那张在部队里晒得黝黑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柔和。
“五妹。”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好久不见，长高这么多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李诗宁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四哥！你回来了啊，我想死你了！”
李砚秋看着这重逢的景象，笑了笑，拍了拍李砚华的肩膀。
“行了，别都堵在门口。”
他转向李砚华。
“四哥，你先带妈和嫂子她们在这里逛逛，给大丫买点好吃的。”
“我去国营饭店订个包间，顺道去研究所喊一声三姐。”
他语气沉稳，安排得井井有条。
“订好了我就回来找你们。”
他安顿好家人，独自一人，去国营饭店，
推开了国营饭店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一股暖风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饭店里人声鼎沸，穿着干净制服的服务员端着盘子，在桌椅间穿梭。
一个二十出头，梳着两条大辫子，脸上抹着雪花膏的女服务员，正靠在柜台边上，和人闲聊。
她看到李砚秋进来，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当她的目光扫过李砚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脚上沾着泥土的解放鞋时，眼里的那点热情，瞬间就熄灭了。
“同志，吃饭吗？自己找位置。”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城里人特有的优越感，尖细又冷淡。
李砚秋神色不变。
“你好，我想订个包间。”
女服务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
她上下打量着李砚秋，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包间？”
“没了，都订满了。”
她说完，便扭过头去，继续跟人聊天，连个正眼都懒得再给。
李砚秋也不恼。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真的一个都没有了？”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女服务员不耐烦地转过身，声音拔高了八度。
“都说了没了！你还想怎么样？赶紧的，别在这挡着别人！”
她的声音，引来了周围几桌食客的注意。
那些人投来的目光，大多带着看热闹的讥诮。
李砚秋笑了。
他没再废话，伸手探入随身的军绿色挎包里。
女服务员以为他要掏钱买几个馒头，嘴角撇得更高了。
下一秒。
“啪——”
李艳秋直接将一把大团结拿出来拍在 油光锃亮的柜台上。，
旁边，还散落着各种花花绿绿的票据。
整个饭店大堂，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女服务员那张刻薄的脸上，表情彻底凝固，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她那双势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堆钱，呼吸都忘了。
“现在呢。”
李砚秋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清晰地响起。
“有包间了吗？”
他没去看那服务员，而是伸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菜单。
“红烧肉，扒全肘，脆皮烤鸭，清蒸鲈鱼。”
他点了菜单上最贵的四道硬菜。
“先来这几样，剩下的等我家人来了再点。”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女服务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在下一秒，变得惨白。
冷汗，从她的额角渗了出来。
她看着李砚秋那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知道，自己踢到铁板了。
一块她这辈子都惹不起的，钢板。
“有！有有有！”
她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完成了从鄙夷到谄媚的惊人转变。
那笑容，堆得比她脸上的雪花膏还厚。
“同志！您看我这记性！”
她一拍自己的脑门，声音甜得发腻。
“刚才牡丹厅的客人，临时打电话说不来了！这不就巧了嘛！”
“那可是我们饭店最大，也最好的包间！”
李砚秋没理会她的表演。
他从那堆钱里，随意地抽出几张“大团结”，拍在柜台上。
“定金。”
“中午十二点，我带家人过来。”
“要是菜凉了，或者包间有什么问题……”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正视那个女服务员。
那眼神里，不带丝毫感情。
“后果自负。”
说完，他将桌上的钱和票，慢条斯理地收回挎包里，转身，在全场人敬畏的目光中，走出了饭店。
只留下那个女服务员，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柜台后面。
李砚秋走出饭店。
他没在街上逗留，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着研究所的大院走去。
迈步走进了这座在县城里略显神秘的大院。
他径直上了二楼，找到了挂着“主任办公室”牌子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来钱主任洪亮的声音。
李砚秋推门进去。
钱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看到是他，立刻满脸笑容地站了起来。
“哎哟！我的小李老弟！”
他快步绕过办公桌，热情地拉住李砚秋的手。
“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快坐，快坐！”
他把李砚秋按在沙发上，亲自给他泡了杯热茶。
“老弟，你送来的那批山货，品质绝了！所里几个老专家尝了，都说这才是真正的山珍！”
钱主任一拍大腿，脸上全是兴奋。
“我现在就盼着你下一批货呢！”
李砚秋笑着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钱主任，您太客气了。”
他把茶杯放下。
“我这次来，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哦？”
钱主任有些意外。
“那是有什么事需要老哥帮忙？你尽管开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砚秋笑了笑。
“我今天带全家都来县城了，想着中午一块吃个饭。”
“这不，就想过来喊我三姐一声。”
“好事啊！”
钱主任一听，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
“一家人团聚，这是天大的好事！”
他大手一挥，显得格外豪爽。
“你现在就去！把诗文同志直接带走，不用等中午下班了！”
“这……这不合规矩吧？”
李砚秋故作迟疑。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钱主任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那太谢谢您了，钱主任。”
李砚秋连忙站起身，真心实意地道谢。
“谢啥！快去吧！别让你家里人等急了！”
钱主任摆了摆手，亲自把他送出了办公室。
告别了钱主任，李砚秋按照指示，找到了资料室。
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一股陈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宽敞的房间里，一排排高大的铁皮文件柜整齐排列，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同志，正坐在桌前整理卡片。
其中一个，正是三姐李诗文。
另一个则要年轻些，二十岁出头，烫着时髦的卷发，脸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傲气。
“三姐。”
李砚秋喊了一声。
李诗文猛地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秋儿！你怎么来了？”
她连忙放下手里的工作，快步走了过来。
那个卷发女同志也抬起了头，
“诗文，这是谁啊？”
她惊讶的问道，
“陈姐，这是我六弟，李砚秋。”
李诗文拉着弟弟，简单介绍了一句。
“哦，你弟弟啊。”
王丽拖长了语调，又上下打量了李砚秋一遍，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
“长得怪帅气的。”
李砚秋懒得理她，他直接对李诗文说道。
“姐，我带妈和四哥他们都来县城了，现在正在百货大楼那边逛着呢。”
“我过来喊你一声，中午咱们全家一起去国营饭店吃饭。”
李诗文一听，眼睛都亮了。
“妈也来了？”
“都来了。”
李砚秋笑着点头。
“钱主任也说了，让你现在就跟我走，不用等下班了。”
她为难地看着李砚秋，用力地摇了摇头。
“秋儿，不行。”
“我不能提前走，这会给钱主任添麻烦的，风评不好。”
“你跟妈说一声，我中午下了班，自己过去找你们就行。”
她不想因为自己，让钱主任难做。
李砚秋不再强求，
“那我先回去了，我们中午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