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家村的初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田野和屋脊,将世界装点得一片素净。
然而,红旗服装厂内,却因贺青丝和她的“新产品研发小组”而持续火热,与窗外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劳动之花”连衣裙和“青年先锋”夹克的风潮,已从县城席卷至周边数个市县,订单如雪片般飞来,红旗服装厂多年来第一次出现了机器昼夜不停、工人三班倒的景象。
王厂长走路都带着风,见人便笑,厂子里积压的库存布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财务科的账面上,数字前所未有的好看。
艾家村的加工点也愈发兴旺。仓房里又添置了几张长桌,加入的妇女已有二十余人。
除了钉扣子、锁边,李美凤带领的绣花小组也承接了更多复杂的图案,她们绣出的兰草、翠竹,成了“青丝款”独特的标识,备受好评。妇女们领到工钱时脸上洋溢的笑容,是这寒冷冬日里最温暖的景象。
然而,树大招风。贺青丝带来的变革触及了某些人的固有利益和观念,有些人坐不住了。
这天上午,两辆绿色的吉普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驶入了红旗服装厂。
以县革委会一位姓赵的副主任为首的工作组突然进驻,理由是“接到群众反映,调查红旗厂与农村社队经济合作中可能存在的偏离社会主义计划经济轨道问题”。
消息像一阵寒风,瞬间吹散了厂里的热火朝天。王厂长被叫去谈话,回来时脸色灰败,额头沁着冷汗。
“贺、贺老师……”他找到正在设计室修改“东方晨曦”系列图样的贺青丝,搓着手,语气艰难,“赵副主任……态度很严厉,说我们搞‘外包’、‘物质刺激’,是受了资本主义思想的侵蚀……尤其点了你的名,说你的设计……追求资产阶级情调……上面压力很大,你看这加工点和新款的生产,是不是……先停一停?”
与此同时,李副厂长和孙师傅的腰杆似乎瞬间挺直了。孙师傅在车间里阴阳怪气:“我早说了,花里胡哨的东西不长久!还是老老实实做咱们的中山装最稳妥!”李副厂长则陪着调查组,积极“提供情况”。
流言蜚语也传到了艾家村。
加工点里,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妇女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不安和惶恐。张婶怯怯地问:“青丝,这……这活计,是不是不让干了?俺家娃还指望这钱扯布做新年衣裳呢……”
李美凤紧紧攥着手里绣了一半的丝线,眼圈泛红。萧卿卿则担忧地看着贺青丝,嘴唇抿得发白。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机,贺青丝脸上不见丝毫慌乱。
她安抚地拍了拍萧卿卿的手,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的脸,声音清晰而镇定:“大家别慌,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我们一没偷,二没抢,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挣钱,合情合理,更是符合政策精神的。我去去就回。”
她转身,对王厂长说道:“厂长,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既然领导有疑问,我们更应该把情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汇报上去。
请您安排一下,我想请调查组的领导们,亲自来看一看我们的‘新产品研发小组’和艾家村的加工点。”
下午,一场特殊的“成果汇报会”在厂会议室和艾家村加工点同步进行。
会议室里,贺青丝没有慷慨激昂的辩解,她让萧卿卿和李美凤抱来了厚厚的账本、清晰的计件记录、以及加工点产出的精美成品。她亲自讲解,条分缕析:
“赵主任,各位领导,这是艾家村加工点成立以来的全部账目,每一笔布料出入、每一件加工费用、每一位村民的劳动所得,都记录在案,公开透明。”
“这是我们按劳分配的记录,多劳多得,极大地激发了妇女同志们的劳动热情和责任感。”
她拿起一件绣着精致兰草的衬衫,语气平和却有力:“领导,我们探索厂社结合的路子,是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充分利用农村闲散劳动力,既为厂里节约成本、提高效率、消化库存,又为农村集体和社员个人创造了实实在在的收入,改善了生活。
姐妹们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劳动所得,是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原则的体现,更是她们用勤劳双手赢得的尊严!”
她的陈述,数据扎实,逻辑清晰,态度不卑不亢。赵副主任紧绷的脸色,微微有了一丝松动。
随后,调查组被请到了艾家村加工点。
看到窗明几净的仓房,妇女们虽然紧张但井然有序的工作场景,以及她们脸上那份因劳动而焕发的光彩,调查组的一些成员暗自点头。
贺青丝又使出了“杀手锏”。她请李美凤当场演示刺绣,那飞针走线的娴熟技艺,让见多识广的赵副主任也微微动容。
“领导,”贺青丝适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感,“美凤这手绣工,以前只能给自己荷包添朵花,现在却能绣在衣服上,让成千上万的人看到我们中国传统手工艺的美。这难道不是对文化遗产的一种活态传承吗?”
与此同时,贺青丝私下里找到了被李副厂长当枪使的孙师傅。
她没有兴师问罪,而是拿出了一本自己精心整理的笔记,诚恳地递过去:“孙师傅,您是厂里的定海神针,传统技艺的活字典。
这是我结合现代审美和人体工学,对传统中山装、列宁装的一些改良建议,比如肩部更贴合、袖窿更活动自如……希望能对您有所帮助,让我们的经典款式也能穿得更舒服、更精神。”
孙师傅愕然地接过笔记,翻看几页后,脸上的褶皱都仿佛舒展开来,眼神复杂地看了贺青丝一眼,默默收下了笔记。这一招“釜底抽薪”,既展示了胸襟,也分化了潜在的反对力量。
就在调查陷入僵局,赵副主任等人虽有所触动,但仍顾虑“方向问题”而难以决断时,一个来自省城的电话,如同春雷炸响了冰冻的河流!
省轻工厅的一位副厅长亲自打来电话,语气急切而兴奋:“王德旺!你们红旗厂是不是有个叫贺青丝的设计师?搞出了什么‘劳动之花’、‘青年先锋’?”
原来,这位厅领导的爱人前些日子去邻市出差,偶然买到了一件“红旗厂”的“青年先锋”夹克,穿回省城后,竟引起了同事朋友的围观和追问,都以为是哪个大城市来的“洋货”。
厅领导听闻后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价值,正逢国家大力号召各地方挖掘特色产品、积极准备参加即将到来的春季广交会,为国家创汇。
他立刻派人调查,顺藤摸瓜找到了红旗厂。
“厅里决定!”电话那头的声音斩钉截铁,“破格选拔你们红旗服装厂,代表我省轻工系统,参加本届广交会!
重点展示贺青丝同志设计的创新产品!你们立刻准备样品,贺青丝同志作为核心设计和讲解人员,必须随队参加!这是政治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
赵副主任脸上的严肃瞬间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与有荣焉的兴奋!
广交会!那是通往世界的大门,是为国家赚取宝贵外汇的最高殿堂!
能登上那个舞台,本身就是巨大的政治荣誉和肯定!他之前所有的“方向质疑”,在“为国创汇”这面金光闪闪的大旗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和渺小。
“贺青丝同志!”赵副主任紧紧握住贺青丝的手,语气充满了赞赏和鼓励,“好!好啊!真给我们县长脸!
你们之前的所有探索,都是大胆的、有益的尝试!不要有顾虑,放手去干!县里全力支持你们备战广交会!”
王厂长更是喜极欲泣,看着贺青丝的眼神,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庆幸和无限的信任。
当贺青丝带着广交会的消息回到艾家村加工点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去广市?”
“卖到外国去?”
“俺们做的衣裳,要坐火车、见洋人了?”
妇女们围着贺青丝,激动得语无伦次。之前所有的担忧和惶恐,都被这巨大的荣耀和期待所取代。
贺青丝决定,将凝聚了她心血和最高设计理念的 “东方晨曦”系列 作为广交会的主打。这个系列融合了中国水墨画的意境与西方立体剪裁,需要极其精细的手工。
“姐妹们,”贺青丝看着一双双殷切的眼睛,“时间紧,任务重,‘东方晨曦’需要咱们最精细的做工,尤其是刺绣部分,美凤,你和你的小组要挑大梁了!”
“青丝姨,你放心!俺们就是不吃不睡,也一定把活儿干得漂漂亮亮的!”李美凤擦掉激动的泪水,用力点头。
萧卿卿主动承担起了后勤和组织工作,确保大家能心无旁骛地赶工。
最让人动容的是,村里一位平时沉默寡言、夫家姓陈的大娘,默默回到家里,翻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包,里面是她攒了多年、原本打算给女儿出嫁时绣嫁衣用的几束真丝彩线。她
将彩线郑重地放到李美凤的工作台上,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美凤,用这个,丝线亮,绣出来精神,让外国人也瞧瞧,咱们中国乡下老婆子,也有能拿出手的金刚钻!”
那一刻,加工点里寂静无声,许多妇女都偷偷抹起了眼泪。那不是悲伤,是一种被认同、被需要、与国家大事联系在一起的巨大自豪感和归属感。
煤油灯再次被点亮,艾家村的这个冬夜,无人入眠。
仓房里,针线穿梭的细密声响如同最优美的乐章,女人们专注的神情在灯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