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洞穴或车库那种物理意义上的黑暗,而是源于身体内部,源于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前的、意识层面的绝对沉寂。陈默漂浮在这片沉寂里,感觉不到时间,感觉不到空间,甚至感觉不到痛苦。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安宁的虚无。
或许,这就是死亡。
没有阿鬼,没有霞姐,没有复仇,没有永无止境的逃亡。只有一片温柔而冰冷的空白,等待着他最终融入其中。
……不。
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念头,像一根针,刺破了这片虚无的幕布。
阿鬼……还等着他。
仅仅是这个名字,就带来一阵剧烈的、灵魂层面的抽搐。虚无开始退散,沉重感率先回归——如同整个城市的废墟都压在了他的胸口,让他无法呼吸。紧接着,是左肩那熟悉而变本加厉的、如同被烧红烙铁反复灼烫的剧痛。寒冷紧随其后,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冻僵了他的血液和思维。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剧烈的咳嗽撕裂了他的喉咙和胸腔,带来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醒了。
依旧躺在废弃车库那堆散发着霉味的麻袋上。天光(或许是日光?)从破损的屋顶缝隙和敞开的车库大门处透入,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缓慢舞动的尘埃。
他还活着。以一种比死亡更加残酷的方式。
尝试移动手指,回应他的是钻心的疼痛和肌肉撕裂般的无力。他像一具被拆散后胡乱拼接起来的木偶,除了承受痛苦,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动作。喉咙干渴得如同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像在摩擦砂纸。
视线艰难地移动,落在副驾驶座位上。弦留下的背包还在那里。
水……食物……药……
求生的本能,如同灰烬中最后一颗未曾熄灭的火星,微弱,却顽固地闪烁着。
他必须拿到那个背包。
这个简单的目标,在此刻的他看来,不啻于翻越崇山峻岭。他深吸一口气,这动作本身就让左肩一阵刺痛。他开始尝试翻滚,用相对完好的右半身作为支点,一点一点,从麻袋堆上滚落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砰。”身体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也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晕过去。
他趴在满是尘土和油渍的地面上,喘息了足足几分钟,才积攒起一点点力气。抬起头,目标——那辆灰色面包车,距离他大约五米。
五米。天堑。
他开始爬行。用右肘和右膝支撑着身体,左半身无力地拖在后面,每一次向前挪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伤处的抽痛。汗水瞬间湿透了他的鬓角,与灰尘混合,糊在脸上。地面上尖锐的石子和金属碎屑划破了他的衣物和皮肤,留下新的血痕。
短短五米,他爬了仿佛一个世纪。
终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冰凉的轮胎。他靠着车轮,休息了片刻,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杂乱地跳动,随时可能罢工。
接下来,是更加困难的——进入车厢。
他抓住车门底部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身体拉起。左肩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撕裂感,他甚至能感觉到缝合的线崩开,温热的液体再次涌出,浸湿了包扎。他闷哼一声,右手五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指甲几乎要翻折过来。
一次,两次……不知尝试了多少次,他终于凭借着一股蛮横的意志,将上半身拖进了车厢,然后像一袋垃圾一样,滚落在地板上。
他躺在车厢地板上,如同离开水的鱼,张着嘴,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前阵阵发黑,耳畔是血液奔流的轰鸣。
过了许久,他才缓过一点劲,挣扎着够到了副驾驶座上的背包。
水。他拧开一瓶矿泉水,贪婪地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涸如同焦土的口腔和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活着的实感。他又找出能量棒,机械地咀嚼、吞咽,味同嚼蜡,但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热量开始在冰冷的胃里扩散。
最后,是抗生素。他按照说明吞下药片,将希望寄托于这小小的化学造物。
做完这一切,他瘫在车厢地板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抗议和哀鸣,疲惫如同潮水,将他淹没。
就在他意识即将再次沉沦时,他的右手,无意中碰到了运动服内侧口袋里的一个硬物。
是那个新的U盘。弦留下的,“渡鸦”所谓的“补偿”和“线索”。
在好奇心和一丝残存的不甘驱使下,他艰难地掏出手机——幸运的是,这部老旧的手机虽然屏幕碎裂,但居然还能开机,电量也所剩无几。
他用颤抖的手指,将那个精致的银色U盘,连接到了手机上。
没有密码,没有复杂的文件夹。U盘里,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文件名很简单,只有一个日期——正是他父亲公司出事、父亲坠楼前的第三天。
陈默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点开了那个文件。
短暂的电流噪音后,一个他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带着一丝他从未听过的、焦虑和犹豫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父亲!
【音频开始】
父亲(声音压低,带着疲惫):“……我知道这很冒险,但这是唯一能保住公司、保住大家饭碗的办法了。赵东升和孙明……他们胃口太大了,引入的那个海外资本,背景很不干净……”
【轻微的敲击声,似乎是在无意识地敲打桌面】
父亲(语气变得急促):“……我必须留下点东西,证据……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老林(可能是一个亲信?)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如果……如果我出事,他会把东西交给小默……”
【背景音里传来模糊的汽车喇叭声】
父亲(声音突然变得极其低沉,几乎耳语):“……记住,‘钥匙’不只是‘钥匙’……它连接着‘观澜’的过去……和‘方舟’不敢触碰的……底层协议……找到‘观测者’……他能……”
**【音频在此戛然而止,像是被强行中断或录制设备出了问题。】
【音频结束】
车厢内,一片死寂。
只有陈默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父亲……在出事前,就知道!他知道赵东升和孙明的阴谋!他甚至留下了后手!老林?“钥匙”连接着“观澜”的过去和“方舟”的底层协议?“观测者”?
一个个爆炸性的信息,如同惊雷,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炸响!
这不再是关于复仇,关于拯救阿鬼或霞姐。这指向了一个更深的、连“方舟”和“老爷子”都可能只是其中棋子的巨大谜团!
他父亲的公司倒闭、死亡……或许根本就不是单纯的商业阴谋或个人恩怨!
“观测者”……是谁?在哪里?
陈默猛地攥紧了手机,碎裂的屏幕棱角刺痛了他的掌心。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依然存在,甚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更加汹涌。
但这一次,在那无尽的痛苦和绝望的余烬中,一种新的东西,一种比复仇更加冰冷、更加炽热、更加坚定的东西,开始悄然燃烧。
那不是希望。那是……执念。
对真相的执念。
他必须找到“观测者”。必须弄清楚,父亲到底卷入了什么,而他自己,又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电量提示闪烁,只剩下百分之三。
他躺在冰冷的车厢地板上,看着车顶锈蚀的痕迹,眼中那微弱的光,不再摇曳,而是凝成了一颗冰冷的、坚硬的核。
余烬尚未熄灭,低语已然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