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岳行离开豫章的同时,金陵城中,皇宫通往尚服局库房的夹道中。
午后阳光被高耸宫墙挤压成狭窄光带,空气中浮动着陈年木料与干燥尘埃的气息。
容舒身着五品尚仪司正绯色官袍,步履沉稳,身后跟着贴身女官春苑。
她们此行是为查验一批新贡的蜀锦。
行至一处堆叠着废弃宫灯与杂物的角落,一阵刻意压低的絮语声从墙角的阴影里飘出,在寂静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哎,你听说了吗?储秀宫那边又在传那件事了……”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响起。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充满惊恐,“从那年之后,谁敢提这事儿?!”
“怕什么,这都多少年了!再说这里又没人……”沙哑女声不以为然,带着窥秘的兴奋,“我跟你讲,当年啊,良妃娘娘……可不是自愿进宫的!”
“啊?真的假的?”年轻宫女似乎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那还有假?”沙哑女声压低声音,“听说是被陛下从外面带回来的,还受了伤,病得可重了……差点没熬过来!”
“天呐……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跟那位小容大人走得近了……”沙哑女声顿了顿,语气中带着追念,“那位容大人,可是容阁老的嫡子,真正的世家公子!”
“长得那叫一个俊朗,文采风流,骑射也精。当年当差时,可是……可是跟上面那位称兄道弟的交情。”
“跟……跟陛下?”年轻宫女声音都变了调。
“是啊!陛下那时候还是太子呢,两人好得啊,跟亲兄弟似的。陛下都直接叫他‘子瑜’!”沙哑女声带着追忆,“可惜啊……”
“可惜什么?”年轻宫女继续追问。
“可惜……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闹掰了,”沙哑女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惋惜,“容大人那性子太直,眼里揉不得沙子,跟陛下闹得很不痛快!”
“再后来,听说就……就病故了,年纪轻轻的,唉……”
“病故?这么巧?”年轻宫女声音带着怀疑。
“谁知道呢?反正人没了之后,良妃娘娘就彻底变了个人似的。你看她现在,跟个活死人一样……”沙哑女声哼了一声,声音里却带着炫耀的意味,“这事儿啊,当年闹得可大了。宫里死了不少人呢,知道内情的不是‘病故’就是‘意外’,剩下的都三缄其口!谁敢提啊!”
墙角的阴影里,两个宫女浑然不觉墙外有人。
容舒的脚步早已停下,她身后的春苑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骇,下意识地就要上前呵斥。
容舒猛地抬手,一把按住了春苑的手臂。
她侧过头,眼神沉静而锐利,对着春苑缓缓摇了摇头。
春苑被那眼神中的凝重震慑,硬生生将惊呼咽了回去,紧张地屏住呼吸。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容舒心中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父亲容子瑜,祖父容远鹤的嫡长子。
容府上下对父亲的早逝讳莫如深,只道是急病骤然而去。
她自幼便知父亲早亡,是祖父将她抚养长大,府中对此事向来语焉不详,她也只当是家族不愿多提的伤心事。
她从未深究,更未曾想过,父亲竟曾与当今圣上情同手足,有过那般亲厚的过往。
更未曾想过,父亲的死……竟可能与一场与帝王的“交恶”有关。
甚至……牵连了宫闱秘事,导致知情者被灭口。
一股冰冷的寒意,无声无息地从脚底蔓延上来,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容舒只觉得指尖冰凉,血液仿佛在血管中凝滞。
父亲那场所谓的“急病”……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指甲却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不能暴露。绝不能有丝毫异样。
墙内的对话已转向其他琐事。
容舒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入肺腑,带着宫墙角落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腐朽的阴冷味道。
她缓缓松开按住春苑的手,对她使了个眼色。
两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沿着原路返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动墙内之人。
直到走出僻静夹道,回到稍显开阔的主宫道,春苑才敢大口喘气,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司正大人,刚才刚才那两个奴婢,竟敢妄议宫闱秘事!”
“而且还……还牵扯到良妃娘娘和容大人,奴婢……”春苑犹自愤愤不平。
宫墙之内,议论是非本就是违纪之事,他们尚仪局本就负责此事,更何况,这嚼舌根都嚼到了当朝陛下身上,还涉及了自己的上司……
“今日之事,当作没听见。”容舒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一个字,都不许外传。否则……”
她虽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的寒意已叫春苑明白此事的严重性。
“是!奴婢明白!奴婢死也不说!”春苑脸色更白,连忙保证。
容舒不再言语,继续朝尚服局走去。
阳光落在她绯色的官袍上,却驱不散心底那彻骨的冰寒。
父亲容子瑜的死……良妃的沉寂……帝王心术……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深埋在宫闱之下、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惊天秘密。
她必须查清楚,为了父亲,为了自己,也为了容家!
……
三日后,沈贵妃所居的玉芙宫,张灯结彩,丝竹悦耳。
一场为庆贺三皇子裴晔“督办”江南漕务凯旋而设的宫宴,正热闹非凡。
殿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沈贵妃一身华贵宫装,容光焕发,如同众星捧月。
裴晔身着亲王常服,面容俊朗,举止温雅,正与勋贵子弟谈笑风生,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矜傲。
容舒奉皇后懿旨协理此次宫宴,她知道自己的任务,名为协理,实为监视。
她身着绯色官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在一众华服丽人中显得格外清雅干练。
容舒穿梭于殿内,指挥调度宫女太监,安排歌舞丝竹,进退礼仪,一切井然有序,滴水不漏。
她已任司正数年,对宫宴的流程烂熟于心,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沉稳老练的气度。
然而,容舒的心神,却始终分出一缕,落在宴席最不起眼的角落——良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