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柱的哀嚎在容与冰冷的目光下逐渐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当他终于对上容与那双毫无波澜、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深眸时,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的意志,连胳膊上的剧痛似乎都麻痹了。
容与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号棚区:
“人赃并获,罪证确凿。”
“此獠李柱,考场行凶,意图栽赃陷害他人,扰乱朝廷抡才大典,罪无可赦!”
“押下去!严加看守!其考位清查!附近所有涉及人员,带回细问!”
她的目光,如同利刃般扫过已经彻底吓傻、甚至忘记了解手的穆泽轩,以及所有惊魂未定的士子:
“其余人等,肃静!各自归位,继续考试!”
“天日昭昭,法网恢恢!本官在此,必为尔等清白主持公道!若再生事端,惊扰考棚,严惩不贷!”
一番话,如同定海神针。
原本要炸开的混乱局面,被这铁血手腕和凛然正气生生镇压下去。
无数道看向容与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深深的敬畏与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钓鱼成功。
蛇已入瓮。
黑山土司伸向贡院的这只剧毒触手,连同它妄图撕裂云南文教根基的阴谋,被容与亲手折断。
容与转身,一步步走回至公堂,留下身后一片虽然恢复秩序却心潮澎湃的考场。
残阳的余晖从高墙上方斜斜射入,将她沉稳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经此一事,接下来的几日,院试再无太多波澜。
贡院深处,收卷的梆子声终于响起。
院试三场烽烟散尽,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数千道交织着疲惫、希冀与忐忑的目光中缓缓开启。
士子们鱼贯而出,如潮水般涌向昆明城的街巷,将贡院的森严暂时抛在身后。
然而,贡院之内,那象征着文脉与命运的殿堂,并未因士子的离去而沉寂,反而陷入了另一种更为凝重的、无声的激战——阅卷。
贡院核心,衡鉴堂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墨锭、火漆和一种近乎凝固的肃杀气息。
容与端坐于正中的紫檀大案之后,绯色官袍在烛光下流淌着沉静而威严的光泽。
她面前的长案上,并非堆积如山的考生原卷,而是一叠叠用特制厚纸严密糊住姓名籍贯、仅留编号的朱卷——那是经过“糊名”、“誊录”、“对读”三道铁闸般程序后的产物。
糊名,字如其意,便是将考生的姓名用专用的纸张糊起;誊录,则是由专门挑选、书法工整的书吏,在隔板之后,用朱笔将墨卷原封不动地誊抄在特制的卷纸上,字迹统一,抹去所有个人印记;对读,则是一人持朱卷,一人持墨卷,高声唱对,字字较真,确保誊录无丝毫差池。
这三道程序,在兵丁森严的监视下完成,将考生的身份、家世、贫富、美丑彻底剥离,只留下赤裸裸的文章本身,暴露在考官审视的目光之下。
公平,在此刻被具象化为这一份份只余编号、字迹统一的朱卷。
容与的目光扫过堂下分坐两侧的数位同考官。
这些饱学之士,或为进士,或为资深举人,皆是云南文苑的一时之选。
此刻,他们每人面前都堆着小山般的朱卷,手持蓝笔,神情专注,如同老僧入定。
阅卷开始了。
衡鉴堂内,唯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
同考官们凝神细读,目光如炬,在字里行间穿梭。
他们并非逐字逐句细嚼慢咽,而是凭借深厚的学养和敏锐的直觉,快速捕捉文章的破题立意、义理阐发、文采气韵。
优秀的文章,如同沙砾中的明珠,会在第一时间吸引他们的目光。
蓝笔轻点,一个圆润的“○”便落在卷首——此乃“荐卷”,意味着这份试卷有资格进入主考官的视野。
平庸或拙劣者,则被无情地画上“△”或“、”,打入“落卷”之列。
但这并非终点。
为防止遗珠之憾,同考官还需对落卷进行“搜落”,二次审阅,如同在废矿中再筛一遍金沙。
最终,那些画着“○”的荐卷,连同同考官用蓝笔写下的简短评语——“理明词达”、“气韵生动”、“见解独到”……被小心翼翼地呈送到容与的案头。
容与的战场,便是这层层筛选后的精华。
她并不需要批阅所有试卷,而是要执掌最终的裁定与排名。
她拿起一份荐卷,目光沉静如水,却暗含锐利。
她看的,远不止文辞的华丽。
破题是否精准?立意是否高远?对儒家经典的阐释是深刻还是流于表面?是融会贯通还是生搬硬套?
尤其是策论,那些关乎云南土汉交融、民生疾苦、边防建设的实际问题,考生是空谈泛论,还是言之有物,有切实可行的见解?
文采固然重要,但文章的结构、逻辑、气韵,更是她评判的重中之重。
容与心中略一恍惚:从前都是她琢磨考官的喜好、文章风格,如今,不知是否也有人研究过她的文章,特意向着她喜好的方向去写?
想过之后,她又是一笑。此事本就难以避免,人不会没有好恶,再如何提醒自己公平公正,还是会不由自主有所偏向。
放下这些心思,容与开始专心阅卷。
遇到精彩绝伦处,她手中的朱笔轻旋,留下一个饱满的“◎”,以示激赏;若发现同考官疏忽之处,如引经据典有误,或逻辑出现跳跃,她亦会毫不留情,朱笔点出,写下精炼的批注。
她的目光,尤其留意着两份编号特殊的荐卷。
一份,字迹在誊录的朱笔下显得端正有余,灵动不足。
经义部分扎实稳妥,引经据典无误,却似被无形的框架束缚,少了几分挥洒自如的才情,诗赋亦是中规中矩。
然而,当目光移至策论部分,容与的指尖微微一顿。
这份策论虽文采不算斐然,但思路清晰,见解务实,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对这片土地的深切关怀和身为土司子弟的独特视角。
——这是穆泽轩的试卷。
容与的朱笔在策论末尾轻轻画了一个“○”,并在旁批下:「论有实见,切中时弊。可录。」
容与并未徇私,这一份策论,便远超许多泛泛空谈的童生。
但看到穆泽轩能被录取,她还是不由得心生欣慰。
他的考中,其意义远超一个秀才功名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