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
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呼吸均匀而绵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那张清俊的脸上,平日里惯有的沉静、锐利、或是偶尔流露的疲惫,此刻都被一种全然放松的、近乎稚拙的安宁所取代。
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思与重压,也仿佛被这午后的静谧悄然抚平。
窗外蝉鸣依旧,竹影轻摇。
室内,唯有穿堂风拂过书页的微响,和她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安详的夏日眠歌。
她仿佛卸下了所有的盔甲与重担,在这方寸竹榻之上,在这片刻的偷闲里,化作了池边一竿翠竹,或是天边一缕浮云,无知无觉,无思无虑。
不知过了多久。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李月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夏衫,发髻也是松松挽着,瞧着像午睡刚醒。
她一眼便看到了竹榻上沉睡的“儿子”。
看到容与那毫无防备的睡颜,李月棠的眼中瞬间盈满了心疼和温柔的水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脚步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几近无声。
她走到竹榻边,目光落在女儿被微汗浸湿的鬓角和滑落在地的道经上。
李月棠微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卷《南华真经》,指尖拂去书页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将其轻轻合拢,端端正正地放在榻旁的小几上。
做完这些,她又从一旁的箱笼中取出一方薄如蝉翼的素色绉纱薄毯。
这毯子轻若无物,触手微凉,是夏日午憩的佳品。
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薄毯展开,轻轻地覆盖在容与的身上。
薄毯落下,几乎没有带起一丝风,更没有惊动榻上沉睡的人分毫。
阳光透过竹影,在李月棠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她的目光温柔似水,仿佛要将这数月来的担忧、思念、以及此刻的安宁,都刻进心里。
她伸出手,指尖在距离容与脸颊寸许的地方虚虚拂过,终究没有落下,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安眠。
良久,她才缓缓直起身。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眼中是化不开的慈爱与怜惜。
她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走到门边,又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容与依旧沉睡,她才轻轻地带上了书房的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落锁声响起。
门扉合拢,将蝉鸣、竹影、以及那份沉静的安眠,都温柔地关在了门内。
书房内,重归寂静。
只有那薄如轻烟的软纱毯下,容与睫毛微颤,呼吸沉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变得绵长安稳。
石枕微凉,竹榻清幽,纸屏隔绝了尘嚣,唯有那卷被母亲拾起的《南华真经》,在几案上散发着淡淡的墨香,陪伴着她,在这仲夏悠长的午后,沉入更深、更甜的梦境。
仿佛世间所有的纷扰与重担,都被这片刻的宁静暂时隔绝在外。她终于可以,真正地……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知睡了多久,容与被窗外几声格外清脆的鸟鸣唤醒。
意识从深沉的梦境中缓缓浮起,如同破开水面的舟。石枕的微凉透过薄衫渗入皮肤,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静。
她睁开眼,室内光线柔和,暑气似乎也淡了许多,身上覆着的薄毯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是母亲的气息。
“明彻。”她伸了个懒腰,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初醒时的微哑。
容易应声推门进来,动作轻快,眉宇间也带着归家的放松:“醒了?可要用些茶水点心?夫人特意让厨房温着冰糖莲子羹。”
容与坐起身,薄毯滑落。
她目光扫过榻边小几,那卷《南华真经》已不在席上,而是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
她指尖拂过石枕光滑的表面,问道:“方才……可有人进来过?”
“是,”容易点头,“夫人刚刚来过,悄声看了你一会儿,替你盖了毯子,又将掉落的经书拾起放好,才又悄悄掩门出去了。”
容与心中微暖,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薄毯边缘。
她定了定神,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竹林青翠依旧,池水微澜,将晌午的燥热也滤去了几分。
“粥点稍后吧。”她转过身,神情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准备一下,明日我要去拜会首辅大人。”
容易神色一凛:“是。公子,可要备些拜礼?”
容首辅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小病,被昭乾帝特许在家休养,容与在家懒了两天,现在也是不得不出门了。
她沉吟片刻:“我记得前次得了一卷前朝孤本《洞玄真经》,也算雅正。另外,备些上好的山参,品相不必太过张扬,重在实用。”
次日午后,容与的马车停在了巍峨轩昂、门庭深广的容首辅府邸门前。
通报进去,不多时,容霁快步迎了出来。
少年郎今日穿着一身月白暗云纹杭绸直裰,举止间带着世家子弟的矜贵与训练有素的礼数。
“行简族兄!”容霁拱手行礼,笑容明朗,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轻愁,“祖父今日精神尚可,听闻您来探望,很是高兴。快请进!”
容与回礼,随着容霁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回廊假山。
府邸格局大气,花木繁茂,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蕴。
空气中弥漫着汤药的清苦气息,廊下侍立的仆役也放轻了脚步,为这份底蕴添了几分沉静。
他们并未直接去容远鹤休养的正院,而是先到了东侧暖阁稍坐。暖阁内已有人影闪动。
“行简兄稍坐片刻,祖父刚服了药,此刻舒姐姐正陪着说话呢。”容霁解释道,并亲自执壶为容与斟茶。
清亮的茶汤注入青瓷盏中,氤氲起淡淡的茶香,冲淡了些许药味。
正说着,暖阁的竹帘轻动,一道身着杏黄撒花软罗衫的窈窕身影捧着药碗走了出来。
正是容舒。
比起上次在翰林院中的略显疏离,此刻的容舒眉宇间带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憔悴与担忧,显然是为祖父侍疾劳心劳力。
她看到容与,眼中露出一丝讶然,随即颔首致意,声音温婉:“容大人来了。”
她将药碗交给廊下侍立的丫鬟,转身又进了暖阁。
“好了,祖父请容大人进去。”容舒很快又掀帘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