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华灯初上,秦淮河畔依旧流金溢彩,笑语喧阗,昨夜的波澜仿佛已被彻底洗刷。
靠近文德桥附近的繁华路段,一个身着嫩粉色锦缎绣合欢花襦裙的小姑娘出现在灯影人潮中。
她头上挽着精致的垂鬟分梢髻,簪着两朵珠花,耳垂点缀着米粒大的珍珠坠子,颈间戴着一个小小的、镂空金凤衔珠坠。
这是白鸢。
在梳头娘子和衣匠的精心打扮下,她那份骨子里的清冷疏离被刻意修饰,多了几分不合年龄的、带着傲气的高贵。只是那双眼睛,深处始终缺乏孩童应有的懵懂,倒像是被精心擦拭的古玉。
她按照谢廉的示意,拎着一盏琉璃小宫灯,走走停停。
一会儿在卖风车的摊前驻足,一会儿凑到巨大的灯坊下仰望,行动间带着一丝不熟悉市井的矜持与笨拙。
尤其在某些人迹略稀、光线稍暗的岔路口或临时搭建的矮篷附近,她会刻意停留、张望,甚至怯生生地往里走一两步,再仿佛被黑暗吓到般迅速跑回主街人流中——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岳行预先划定的“高危区域”剧本上。
岳行和容与换了寻常商贩或游客装束,混杂在人群中,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紧锁着白鸢方圆十丈内的一切风吹草动。
远处临河的茶馆窗口,容妍紧张地攥着帘子,眼睛一眨不眨。
时间在璀璨灯火下悄无声息地流淌。
形形色色的人经过白鸢身边:叫卖花糕的老妪、牵着哭闹孩子的妇人、故意往白鸢身上蹭的醉酒汉子、问路的中年书生……
每一次有陌生面孔靠近,容与的心都提上一分。
白鸢应对得堪称“完美”。
她冷漠地避开兜售的人,对“热心”的攀谈者眼神警惕,对喝醉酒的醉汉更是提前一步躲开,跑回主街。
连那几个故意撞向她的男人,也被她用灵巧地步法避开,只留下一个冷冷的眼神。
然而,真正的“鱼”却始终不见踪影。
月上中天,游人渐稀。喧嚣的灯潮开始向几个主会场集中。
白鸢依旧抱着那盏小宫灯,孤零零地站在一根挂着鲤鱼灯的柱子旁,光影将她小小的身影拉得细长。
“头儿……差不多了……看样子……”周小旗的声音透过人群低低传来。
岳行的脸色在暗影中阴沉得如同锅底。
他死死盯着白鸢那在灯光下愈发显得孤单的轮廓,再看看那些已经收摊或者收拾摊位的灯匠、贩夫,不甘心地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妈的……”一句低骂,无奈却也意味着放弃。
远处茶馆窗口,容妍绷紧的肩膀终于垮下来一半,长长呼出一口气,却不知该忧该喜。
容与走到岳行身边,看着周小旗的人装作“焦急寻来的侍女”将白鸢拥入怀中带走,消失在人流最后的喧嚣里。
她悬了一晚的心,终于落下些许,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忧虑和无尽的疑惑。
灯市的帷幕缓缓落下,第一夜的光彩与喧嚣散尽,只留下冰冷的现实和无解的谜题——诱饵已下,网已张开,那潜伏在暗处的猎物,为何视而不见?
究竟是狡猾更甚,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盯错了方向?
一夜无功而返带来的压力,如同磐石压在众人心头。
承恩公府的焦虑经由隐秘渠道层层加码,岳行的脸色一日阴沉过一日。
秦淮灯市的繁华依旧,却已掩盖不住暗处的焦灼气息。
正月十二的夜,比前一晚更添了几分临近元宵正日的喧嚣。万人空巷,金吾不禁。
白鸢再次出现时,换了身水蓝色百蝶穿花云锦袄裙,发髻挽得更精致了些,鬓边斜簪一支累丝点翠蜻蜓,颈间依旧是那枚不起眼的金凤衔珠坠。
只是,那双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灰眸,比昨日更沉静几分,近乎一种没有情绪的漠然。
她依旧在灯市喧哗处游弋,按部就班地演绎着剧本:在热闹的灯棚前好奇逗留,在香气扑鼻的食摊旁犹豫张望,尤其是在那些光线偏暗的岔路口、暂时歇业的店铺门帘阴影下、或临河的石阶码头边驻足徘徊。
她的“笨拙”和恰到好处的怯懦,如同抛向黑暗水域的精致钓饵。
岳行、容与,包括谢廉派出的眼线,所有的暗桩都绷紧了神经,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密密麻麻编织在灯光璀璨与黑暗模糊的交界地带。
时间在分秒流逝,人潮汹涌依旧。
岳行靠在一条僻静巷口对面的茶棚柱子阴影下,嘴里咬着根茶梗,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目标区域,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
难道又空等一夜?那些拐子真成了精?还是说,白鸢这枚“饵”……太精贵了?反而引起了怀疑?
就在人潮最盛、鼓乐喧天、一条巨大的纸扎金龙伴随着锣鼓唢呐游经白鸢附近的主街时,异变陡生。
“头儿,盯梢三组和五组的兄弟回讯!”周小旗急匆匆地从人缝中挤到岳行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难以置信。
“三组那边报说,半刻前,目标在夫子庙西边那条‘小市口’的巷子附近出现。后来……后来那边舞龙灯的队伍经过,人挤人,场面极乱。掩护的兄弟被冲散了几个。”
周小旗咽了口吐沫,话音有些艰难:“五组在街尾接应,确定目标刚刚经过前面‘文墨巷’口,但是……但是他们的人追进巷子深处后……人不见了!像是、像是凭空消失了。”
“什么?跟丢了?!”岳行猛地站直身体,口中的茶叶梗被狠狠咬碎。
他的脸上瞬间如同打翻了染缸,惊愕、狂喜、难以置信、怒火攻心,各种情绪如调色盘般隐现。
目标动了,说明鱼咬钩了。但是——
在眼皮子底下,在精心布防中,居然还把人跟丢了?!
承恩公的小孙女还没找着,这又搭进去一个?谢廉那混蛋还不生撕了他!
“废物,一群废物!”岳行压抑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他猛地一脚狠狠踹在旁边周小旗的屁股上,力道之大,踹得周小旗一个趔趄,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