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笺渐空,满亭皆是两人留下的墨宝。
惊叹声、喝彩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长公主在锦榻上笑得合不拢嘴,这等精彩绝伦的对锦之会,可是为她的赏菊宴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容行简与谢廉,漱月郎与玉京公子,经此一会,名声更盛,已俨然是金陵城中不分轩轾的绝世双璧。
当最后一联被对完,亭中瞬间陷入了一种激荡后的寂静。
谢廉搁下笔,看着同样刚写完最后一字的容与。
他眼底那丝因棋逢对手而燃起的灼热尚未褪尽,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更浓重的兴味和审视。
这容行简,总是一次又一次突破他的预料。
“容待诏才思敏捷,令人佩服。”谢廉语气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尊重,但那股隐约的锋芒仍在,“对锦雅兴已尽,不若再移步投壶场?”
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指向不远处喧闹声更盛的投壶区域,眼神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容与微微喘息了一下,额角也隐有细汗。
方才全神贯注的应对让她消耗不小,也真切感受到了谢廉步步紧逼带来的压力。
她瞥了一眼远处投壶场,人群围着几只鎏金兽首壶,不少公子小姐正在嬉笑尝试,也有技艺娴熟的引来阵阵喝彩。
方才只顾着和谢廉斗气,容与猛然回想起初入此地的心思。
方才的对锦台争锋,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为。如今再被拉去投壶竞技,意义何在?
徒为他人增添谈资,更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关注,这与她低调行事的初衷相悖。
念及此,她心底那点因激战而起的波澜迅速平复。
她对着谢廉,露出一抹疏淡得体的浅笑,微微拱手:“谢修撰雅兴,下官佩服。只是方才颇耗心神,此刻略感疲惫,且对投壶一道所知甚少,恐难奉陪,反扫了修撰雅兴。修撰尽兴便是,容某就此失陪。”
这拒绝称得上彬彬有礼,理由充分,将争锋的意图巧妙地熄灭了。
说罢,她不再看谢廉,转身便欲离开人群中心。
恰在此时,投壶场那边爆发出一阵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响亮的惊叹与喝彩!
众人目光不由得被吸引过去。
只见投壶场边,容妍正傲然立在场中,一袭茜红裙裾在风中微微飘动,满头珠翠在她利落的动作下竟然丝毫未乱。
她刚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投三箭,每一箭都精准无比地落入那狭窄的壶口,发出清脆悦耳的“咚、咚、咚”三声响!姿态之优美,手法之利落,引得满场叫好。
她对面两位原本还纠缠着王若芙献殷勤的纨绔子弟,此刻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其中一位是吏部郎中的幼子,姓陈,油头粉面,正想上前说几句奉承话,不料容妍看都没看他们,径直走到有些局促不安的王若芙身边,一把挽住她的手,声音不大却清脆地传入所有人耳中:“若芙妹妹,那丛‘绿牡丹’开得正好,我瞧着极衬你,陪我去看看?”
说罢,挽着王若芙就走,直接将那两位献媚的公子哥晾在了原地。
那位陈公子面色一阵青白,却碍于容妍刚才显出的利落身手和不容置疑的态度,还有容妍兄长的身份,终究不敢造次,讪讪退了开去。
另一位也是灰溜溜地站到一边。
王若芙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容妍,笑容真切起来。
赵雪莹更是拍手大笑:“妍儿!干得漂亮!”
她对这种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素来没有好感。
容妍对着赵雪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脸上露出了全然的、轻松自在的笑容。
亭中对锦台的喧嚣渐渐平息。
谢廉看着容与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远处投壶场中那位与容与相貌有几分相似、却神采截然不同的红衣少女,眼神深邃难测。
他独自立于台间,月白锦袍在夏日的荷风中纹丝不动,仿佛遗世独立,周遭那些带着倾慕与好奇的注目,于他不过是拂面尘埃。
涵碧山庄的荷香似乎还缭绕在衣襟间,金陵城却被一道突如其来、染血的八百里加急刺破了安宁祥和的假象。
钦差返京遇袭!所携关于浙省盐务的关键证物付之一炬!
两位御史重伤昏迷,随行吏员死伤数人!
消息如同惊雷,狠狠劈在金殿之上。
承天殿内,空气凝滞如铅。
昭乾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并未如传言般勃然暴怒。
他面容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然而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目光扫过殿下乌压压的臣子们,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足以冻僵灵魂的威压。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常玉梁。”
“臣在。”常玉梁立刻出班,躬身应道。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只是此刻眼角细微的肌肉似乎绷得有些紧。
“三位爱卿是你吏部精挑细选出的廉能之士?嗯?”昭乾帝语速缓慢,目光落在常玉梁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瓷器,“能吏干员,跋山涉水去查盐务,没把朕想看的账册带回来,倒把……自己烧成了这副模样?”
他嘴角那抹弧度似乎深了些:“常卿为朝廷遴选人才,这眼力……倒是越发精进了。专挑这等……引人‘瞩目’之材?”
这番平静话语下的刻薄与寒凉,让整个大殿的气温骤降。
常玉梁额头瞬间沁出一层薄汗,腰弯得更低:“陛下息怒!臣……臣万死难辞其咎!定是那盘踞浙地的盐枭巨蠹,丧心病狂,为遮掩滔天罪孽,竟敢行此弑官毁证、悖逆朝廷之罪!臣请陛下允臣亲自督办此案,定将这些狂徒绳之以法!”
他的语气愤慨,言之凿凿,仿佛他才是最痛恨这些盐枭之人。
“绳之以法?”昭乾帝轻声重复,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目光转向另一边,“胡阁老。”
胡不为一步踏出,脊背挺直如苍松。
他黝黑的脸庞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凝重:“陛下!如此太平盛世,竟有此骇人听闻之事,可见巨贪禄蠹之旁若无人,丧心病狂!臣恳请陛下,另遣精干刚正之臣,再赴浙省!”
胡阁老的声音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与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