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人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份奏章,双手高举,动作缓慢而沉重:“臣恳请陛下,速遣钦差,彻查浙省盐务!”
“无论牵涉何人,无论官阶多高,务必一查到底!还盐政以清明,还百姓以公道!若查无实据,自当还余总督清白;若查证属实……则请陛下,以国法为重,以社稷为重,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容与看向这位着名的清流领袖,这位连皇帝陛下都骂过“又臭又硬”的内阁大学士,心中涌出无言的敬佩来。
“臣,胡不为,愿以身家性命,保此奏之公心!若查无实据,臣甘领妄言之罪!”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方才还激烈反驳的官员一时语塞,常玉梁眉头紧锁,看向胡不为的目光复杂难辨,有愤愤,也有心虚。
连那位年轻气盛的沈御史,也被胡阁老这番掷地有声、以命相搏的谏言所震撼,眼中充满了敬仰与激动。
胡不为保持着躬身举奏的姿势,如同山岳般矗立在御阶之前。
常玉梁心中暗恨,一时不能反驳,抬起手在背后轻轻摆了摆。
“陛下!”另一位绯袍官员也出列,虽然慑于胡阁老的威严,却还是低声奏道,“余世亨或有疏失,但若因御史一言便兴师动众遣大员南下彻查,耗费靡巨不说,更易动摇地方安定!盐引之制,乃祖宗成法,运作多年,岂能因一地偶有疏漏便贸然大动?臣附议常大人之言,请陛下交由三法司并户部,详加审议后方定!”
容与小心地抬头瞥了一眼,瞧着那人的长相特点和官位,与之前拿到的单子做了对应——嗯,这位是常阁老的门人。
“陛下!”不等容与细思,又一位清瘦的官员站了出来,“盐政败坏,关乎民生根本!沈御史之弹劾,条条有据!胡阁老所言,更是切中要害!余世亨是否清白,自有公论!然盐利流失、民困如沸,此乃当前之急!若不立即行动,彻查浙省盐引发放、核定盐价之源、剪除豪强积弊,则朝廷威信何在?盐法纲纪何存?臣恳请陛下速派干员,专司浙省盐务!”
……
一时间,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清流御史、地方派系背景的官员,乃至背后站着不同盐商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围绕着“是否立即派钦差赴浙彻查盐弊”这个核心问题,你来我往,引经据典,唇枪舌剑。
“祖宗成法自有其理!”
“法久弊生,焉能泥古不化?!”
“安民固本,当持重为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盐政牵连甚广,不可不查!”
“不可因噎废食,乱了章法!”
……
御座之上,年过四旬的皇帝,面容沉静如古井深潭。他并未急于表态,只是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下方激烈争论的臣子。
容与站在最后,听得一清二楚,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挑。
盐业,又是盐业!
她心中思绪飞转,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沉静恭谨、事不关己的模样。
此事牵连极大,涉及的层级远非她这个新晋翰林七品小官所能置喙。
容远鹤依旧半阖着眼帘,如同泥塑木雕。
只有熟悉他的人在细微处才能发现,他捻着玉笏的手指偶尔会轻轻摩挲一下。
常玉梁则几次欲言又止,似乎在权衡如何打破僵局。
而薛坪……容与注意到,他微微侧身,目光似乎在人群中某处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顺着那道隐晦的目光方向望去,容与心念微动——那是和王裴晔,他站在宗室勋贵班次稍前的位置,身着亲王常服,身姿挺拔,玉带蟒袍,侧脸轮廓在殿内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和王并未参与争论,只是如同大部分勋贵宗室那般,沉默地站着,视线低垂看着身前的地面。
然而,就在一位言辞激烈的御史高声要求“破釜沉舟,根治积弊”之时,容与清晰地捕捉到,和王那双原本低垂的眼眸,极其隐晦地、飞快地抬了一下,朝着容远鹤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如电光火石,里面蕴含的情绪却极其复杂——有冷酷的审视,有隐忍的焦躁,甚至还有一丝……急欲插手却不得不按捺的烦躁?
他并非全然置身事外!
容与心中警铃微震。
盐政这块巨大的肥肉,引动的不仅仅是清流与地方官吏的斗争,连深处宫闱、看似韬光养晦的和王殿下……其心思也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殿内的空气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一根针落下都能引发轰鸣。
清流官员眼中燃烧着激愤的火焰,而反对派则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刻,一直如同入定老僧般沉默的首辅容远鹤,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帘。
他这一动,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殿内嘈杂的争论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骤然低了下去。连殿外呜咽的风声似乎也轻了。
无数道视线聚焦在那位身着仙鹤补服、代表着帝国最高文官权威的身影上。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目光沉静地缓缓扫过御阶下那些或激动、或焦虑、或期待的面孔,最后定格在御座之上。
那一刻,整个承天殿仿佛只剩下他沉稳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启奏陛下。盐弊深重,关乎国本民心,确应彻查,以正纲纪。”
听到这句话,沈御史神色一喜,正要附和,却听得容首辅又接着开口:
“然盐政积弊非一日之寒,牵扯亦广,处置不当,恐伤地方。”
反对派的官员们微微颔首,常玉梁捋一捋胡须,想着今日这老东西倒是够给面子。
不过两边的话都叫他说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容首辅身上,只见他略一沉吟,沉声道:“臣以为,不若由吏部、户部、都察院三司各遣精干之员,共组一支精干清吏,持钦命查勘浙省盐务……”
——他提出的是一个折中的方案,三方派人,共同核查,既显得公正,又将调查主导权拉回到了部院中枢层面,削弱了都察院独立钦差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