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简述了整理档册琐事,轻描淡写略过韩松的刁难,只提了孔大人那“看书品茗等放衙”的洒脱。
众人皆笑,桂锦程感慨:“孔大人这般逍遥心境,倒也算宦海浮沉中的清流福气。”
叶润章跟着叹了一声,很快收敛了多愁善感的思绪,举起酒杯:“管他那些作甚,今日是为行简贺履新之喜,也为子衡馆选助威!这第一杯,先干为敬!”
席间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转到次日将举行的朔望大朝。
“……明日子时过半,就得起身梳洗准备。”叶润章放下酒杯,脸上带着一丝过来人的苦笑,对容与和桂锦程道,“尤其你们翰林院清贵,站位虽不及六部堂官靠前,但也得早早去宫门外候着。这朔望朝参,最是磨人筋骨!”
“可不是嘛!”桂锦程也面露苦色,“听说四更天就要到承天门外列班等候。秋寒露重,真真是苦差事。幸而我们位低,除了朔望朝,只需逢五排十随班去几次,不必日日前去站班。”
容与闻言,只是浅啜了口温酒,心中暗自庆幸。
也因着第二日的朔望朝,三人只是浅叙了一番话,便各自回家,早早入睡。
夜半,寒气凛冽。竹石居内一片寂静。
容与已被按时叫起。
她换上了崭新的七品青罗鹭鸶补服,戴好乌纱,裹上厚厚的玄狐披风,在容易和早已起身准备周全的王琴服侍下,钻进了停在院中、烧着暖炉铺着厚厚锦垫的四轮马车。
车厢宽大舒适,随着车轮碾过空旷寂静、唯有更鼓声回荡的石板路轻晃着。
车内熏炉暖意融融,隔绝了窗外的刺骨寒风。
容与裹着披风,靠在柔软舒适的引枕上,在车轮单调的节奏中,意识渐渐模糊。迷糊中唯有一个念头清晰盘旋——“所幸不需日日如此。”
若是日日大朝,这官做得也太过熬人。
承天门外,丑时过半的光景。
寒气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呼气成霜。
各处府衙、各色袍服品级的官员已然聚集了不少,依照品级、衙门聚合成不同的圈子。
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下,影影绰绰的都是沉默候朝的官员身影。
低低的交谈声、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衬得气氛越发肃穆而压抑。
容与的马车在离宫门尚有一段距离的指定区域停下。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精神一振,整理好冠服,从容下车站定。
容易将车赶到指定的地方,和容与说好了到时还在这里接她。
“行简贤侄!”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薛坪在一名长随掌灯陪同下走了过来。他身为兵部侍郎,穿着四品绯袍云雁补服,面容在灯笼下显得格外清瘦,眼底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疲惫。
容与深有所感:她这位师叔,可是日日都要上朝的。虽说普通的朝会没朔望朝这样磨人,但也不遑多让。
“薛师叔。”这样想着,容与还是躬身行礼,态度恭敬。
“初次朝参,不必紧张。按着礼部之前教的规矩站班即可,少说,多看。”薛坪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哈欠,声音不高,带着点长辈的提点,“朝中事务冗杂,你这几日,在翰林院可还应付得来?”
“承蒙师叔挂怀,行简已基本安顿妥当。”容与简单答了几句,却并未详述。显然,这里也不是个细谈的好地方。
两人正低声交谈间,周围低低的议论声忽然低了几度。
一辆装饰朴拙却规制极高的黑呢大轿,在数名沉稳仆从护卫下,无声地穿过人群,直抵宫门最前方那些身着绯袍紫袍的顶级大佬圈附近停下。
轿帘掀开,当朝首辅容远鹤容相身着庄严的仙鹤一品官袍,稳步而出。
他面容沉静,气度渊渟岳峙,目光扫过候朝的百官,官员们纷纷拱手行礼。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敬畏、揣测、或攀附的心思。
容与的位置在百官中段靠后的地方,离容远鹤甚远。
她面色平静如常,在薛坪若有深意的目光注视下,仅仅只是朝着容远鹤的方向,如对待任何一位朝堂重臣那般,依规矩毫无亲近热络之意地躬身遥遥行了一礼。
目光清冷,不卑不亢,如同对待一位完全陌生的重臣。
容远鹤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掠过,但也仅仅是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任何情绪。
他很快便与其他几位赶到的阁部重臣寒暄起来,再未看向容与所在的方向。
薛坪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淡笑,没再多言,只对容与点了点头,便走向了自己品级相应的站位。
他们两人这短暂的互动,却落入了旁边不少有心官员的眼中。
“瞧见没?那位新科探花,见到容相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行了一礼!”
“果然如传言所说,容首辅对这个同姓的后进似乎并无提携之意啊……”
“啧啧,金殿唱名那日便瞧着不对劲。琼林宴上装得倒是热情,看来这二人之间芥蒂甚深啊……”
“也难怪,据说他爹当年……算了,莫谈莫谈……”
这些压低却清晰可辨的议论,如同细碎的冰碴,在寒风中传递开去。
容与仿佛未闻,只是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静地投向那紧闭的、仿佛巨兽之口的深红宫门。
沉重的宫门在低沉悠长的号角声中徐徐开启,发出巨大而艰涩的摩擦声,打开了通往帝国最核心的森严入口。
百官依品级班位,肃穆无声地鱼贯而入。
承天殿前的广场在凌晨的寒气与薄雾中肃杀而浩大。
容与随在翰林院几位资历稍老的编修之后,脚步沉稳地踏入这象征权力顶端的宫阙深处。
汉白玉铺就的丹陛之下,身着各色朝服的官员如同移动的色块,汇聚成规整而沉默的洪流。
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不可攀的穹顶。
御座高高在上,尚且空悬。
百官依照预设的位次,在大殿两侧肃立。品级越高者越靠近御阶。
容与身为七品翰林编修,自然是在殿内最后方、靠近殿门的位置。
饶是如此,殿内沉水香、龙涎香的馥郁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感,还是瞬间将她包围。
空气凝滞,只剩下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和偶尔压抑到极点的轻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