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金銮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出万点金芒,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庄严肃穆的皇家乐声悠扬响起,早已换上崭新青罗襕衫、头戴乌纱帽的数百新科贡士,怀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盼,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再次踏入象征着无上权力巅峰的宫城内殿——太和殿前的丹陛广场。
巨大的广场以白玉石铺就,纤尘不染。
两侧伫立着身着华丽铠甲、手持仪仗的御林军士,宛如铜浇铁铸的雕塑,目不斜视。
丹陛之上,宝殿巍峨,九重殿门次第开启,露出深处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明黄色龙椅。
百官按品级肃立两侧,鹄立无声,气氛肃穆得近乎凝滞。
晨风带着春末的微寒掠过广场,吹拂着贡士们宽大的袍袖。无数道或紧张、或期盼、或故作镇定的目光,都聚焦在殿门深处——那里,将是决定他们一生命运荣辱的最终宣判。
容与站在前排位置,微微低着头。
崭新的襕衫合体地勾勒出他清雅的身形,乌纱下的面庞沉静如水,不起波澜。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吹旌旗的猎猎声和贡士们胸腔内如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浑厚肃穆的钟声撞响!洪亮悠扬,回荡在偌大的广场上空,涤荡着人心最后的浮躁。
一名身着朱红朝服、须发皆白的老臣手持金盘,步履沉稳地从大殿深处走出。金盘之上,端正地摆放着一卷用明黄色织金龙纹锦缎包裹的卷轴——金榜!
他身后,紧跟着两名鸿胪寺官员,三人登上丹陛正中专门预设的宣旨台。
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死死锁定了那方小小的金盘。
容与同样看过去,心脏怦怦跳得厉害——虽说早有不好的预料,但是,万一呢?
哪个读书人不向往“六元及第”?
但凡知晓容与履历的贡士,也都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眼神中有羡慕、嫉妒,也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
老臣郑重地展开明黄锦缎,捧起那份沉甸甸的卷轴,深吸一口气,苍劲宏亮的声音,带着回音,瞬间穿透了整个广场:
“殿试诸贡士,听宣——!”
“第二甲,赐进士出身!”
巨大的声浪瞬间涌入原本被窒息感填满的胸膛。
一名鸿胪寺官员随即踏前一步,展开手中一份名单,运足中气,以清晰洪亮的声音念道:
“第二甲第一名,传胪,江南省吴县,张宗翰!”
前排的一名贡士,看着已过知天命之年,豁然抬首,脸上的表情格外扭曲:有激动、有遗憾、有释然。
鸿胪寺官员只念了这一个名字,而后便由他来诵念皇榜。
张宗翰收敛了心神,上前行礼,接过皇榜,先一眼扫过最上方,眼神一凝。
而后,一个个名字,伴随着家乡籍贯,在肃穆的空气中回荡。
被念到名字的贡士,无不是身体微震,随即脸上涌起狂喜、庆幸、乃至难以置信的泪水,强忍着激动,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躬身走出队伍,被引领至一旁专为二甲进士设的位置。
连金跃和桂锦程也同样煎熬。连金跃闭着眼默念着各路神佛,桂锦程手心全是汗。
终于,桂锦程的名字被唱到!在二甲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他豁然抬头,表情茫然了一瞬,而后是巨大的喜悦,也站到了二甲进士所在的位置。
二甲名单唱毕。
空气再次陷入死寂,甚至比刚才更加压抑。
所有人都明白,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巅峰。
张宗翰退后,将手中的金榜卷轴交还给鸿胪寺的官员。他缓缓展开卷轴的最末端——那里,是一甲三名!
他深吸一口气,肃穆庄严的声音带着千钧之力,响彻云霄:
“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
声音稍稍一顿。
无数道期盼又紧张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射向那金榜卷轴。
老臣目光扫过卷轴,清晰无比地唱出:
“江西南昌府——容与!”
“嗡——”
一片轻微的哗然和低叹瞬间在贡士队伍中响起。探花!
容会元果然入了一甲!但…是探花!
容与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这个结果,在她昨夜分析之后,已在预料之中。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愕或失落,只有如水般的平静。
容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有诧异,有可惜,有审视,也有钦佩——稳步出列,姿态从容不迫,向丹陛之上躬身施礼,随即被礼官引领至一甲队伍之前,立于御道右首的位置。
老臣的声音再次拔高:
“第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紧绷!
“湖广省长沙府——万岱!”
一名约莫三十五六岁、面容沉稳、蓄着短须的中年士子应声出列,步履稳重,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荣光,行礼拜谢后,被引至容与身侧站定。
最后的悬念!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说是悬念,众人的目光却都若有似无地落在某个如芝兰玉树般款款而立的身影上。
若不是容会元,恐怕,也只能是他了。
老臣的目光在卷轴上一凝,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洪亮庄严:
“第一甲,第一名——”
他深吸一口气,字字如洪钟:
“状元及第——”
全场屏息,落针可闻。
“——江西九江府,谢廉!”
“轰!”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广场上炸开了锅。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谢廉。
这个年仅二十四岁,出身显赫,才名冠绝京城的青年!他竟然……夺得了状元!
竟然是他!果然是他!
谢廉立于贡士队伍前列,此刻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得体的笑意。
他整了整衣冠,如同早已排演过无数遍那般,步态从容优雅,如同闲庭信步,走出人群。
分明是制式的贡士襕衫,穿在他的身上,就莫名显得那样华美,俊美无俦的面庞上带着世家公子应有的、分寸感绝佳的矜持与荣光。
在无数或羡慕、或嫉妒、或敬畏的目光聚焦下,他走至丹陛之下,对着宝殿上方深深一揖,腰背挺拔,姿态无可挑剔。
礼官恭敬示意,他步上御道,缓步走向最中心的位置——那是整个帝国的最高荣光,状元郎的专属之地。
当谢廉与容与擦肩而过,踏上那略高一层的中心平台时,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只是在两人身形交错的刹那,他那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侧脸上,对着宝殿上方的眼角余光微微下垂了那么一丝丝极其细微的弧度。。
一个只有容与才能感知到的、意味深长的视线扫过。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淬了剧毒的寒冰,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与一丝……扭曲的、棋逢对手的满足。
状元郎谢廉谢慎行,笔直地站在了大昭帝国这一科文华的最顶峰,光芒万丈。
容与则微垂着眼帘,看着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面上无喜无悲。
鸿胪寺官员高亢的赞礼声响起,随后是百官如潮水般涌动、向一甲三魁道贺的声响。
而后,便是三甲传胪的唱名,至此,整个皇榜已基本再无悬念,无非是名次高低的问题,对于剩下的三甲同进士,也没有太多人关心。
阳光正好,洒遍整个金碧辉煌的宫城。
容与的心中却已是一片澄澈的微凉与平静。
他和谢廉几乎是同一时间,微微抬起了视线,望向那象征着皇权的九重宫阙深处。
不同的心思,各自运转,走向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荣耀的煊赫,鼎沸的人声,终究只是浮光掠影。在那云谲波诡、暗流深沉的朝堂之上,这一科殿试名次的尘埃落定,不过是新一轮风暴拉开帷幕前的序章。
两人心中几乎同时闪过相似的念头:这局棋,真正有趣的……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