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仕则灰头土脸地离开后,鹰愁涧的气氛并未轻松多少,反而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透着无声的紧绷。王彦和朝廷绝不会咽下这口气,报复性的行动随时可能到来。营寨的防御工事在朱武的督促下日夜加固,斥候的侦查范围向外扩展了二十里,所有人都清楚,短暂的平静之下,是更大的风暴在酝酿。
我的伤势在安道全的精心调理下稳步好转,已能不用搀扶,自行缓步行走,只是不能动武,胸口在天气阴沉时依旧会闷痛。这日深夜,我正于自家栖身的山洞内,就着松明火光,翻阅朱武整理的各营人员、物资册子,试图在有限的资源里,找出尽快恢复战力的方法。
洞外秋风呼啸,卷着枯枝败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忽然间,那风声中夹杂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动静——并非巡夜弟兄规律的脚步声,而是一种轻捷得几乎融于夜色的落地声,以及一种刻意压低的、夜枭般的啼叫,三长一短,重复两次。
是戴宗麾下精锐斥候传递紧急讯号的暗号!
我心中一凛,放下册子,沉声道:“进来。”
洞口厚重的草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滑入,落地无声。来人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迅速扫视洞内,确认只有我一人后,方才单膝跪地,压低声音:
“禀二哥,营外西侧三里,落鹰崖下,发现一可疑人物,指名要见二哥,说有惊天秘闻相告。”
“何人?”我眉头微皱。深夜孤身前来,指名道姓,绝非寻常。
“对方不肯透露姓名,只说二哥见了他,自然认得。观其身形步态,似身负武功,但……并无兵器,亦无随从。”斥候答道,“戴宗头领已带人将其暗中围住,请二哥示下,是擒是杀,还是……”
深夜,孤身,指名见我……
我沉吟片刻。若是王彦或朝廷的刺客,断不会如此大张旗鼓,更不会不带兵器。或许,真有什么变故?
“带他过来。”我下令,“小心戒备,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斥候领命,再次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洞口。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洞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草帘再次掀开,戴宗亲自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同样穿着深色衣衫,外面罩着一件带兜帽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二哥,人带到了。”戴宗低声道,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我挥了挥手,戴宗会意,退到洞口处警戒,目光如鹰隼般盯着那斗篷客。
洞内只剩下我和这位不速之客。松明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下,能看出他身形颇高,肩背挺直,虽看不清面容,但自有一股沉稳气度,绝非寻常百姓或军汉。
“尊驾深夜到访,指名要见武松,不知有何见教?”我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带着回响。
那斗篷客闻言,缓缓抬起头,伸手摘下了兜帽。
当他的面容完全暴露在火光下时,我瞳孔骤然一缩,几乎要以为自己伤势未愈,产生了幻觉!
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张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甚至不应该还存活于世的脸!
面皮微黄,三绺长须,一双丹凤眼,卧蚕眉……这相貌,我曾在梁山聚义厅见过画像,更在无数说书人的口中听闻过其赫赫威名!
“关……关胜兄弟?!”我失声低呼,猛地站起身,牵动伤口,一阵剧痛袭来,让我忍不住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但目光却死死盯住对方,“不……不可能!你分明已在梁山征讨方腊时,于杭州……”
眼前这人,竟与那早已战死沙场的大刀关胜,长得一模一样!可关胜明明……难道世间真有如此相像之人?
那人见我反应,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几分沧桑,几分苦涩。他拱了拱手,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却又刻意压低了音量:
“武松兄弟,别来无恙?一别经年,不想在此地重逢。”
这声音……这语气……
我心中巨震,一个更加荒谬、更加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不是像关胜!他就是关胜!可他不是已经……
“你……你没死?!”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这消息若传出去,足以震动整个天下!
“关胜”——或者说,这位与关胜有着同样容貌气质的人——微微颔首,目光扫了一眼洞口警戒的戴宗。
我立刻会意,对戴宗道:“戴宗兄弟,守住洞口,任何人不得靠近!”
戴宗虽满心疑惑,但见我神色凝重,立刻领命,退出洞外,将草帘掩得严实。
洞内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
“武松兄弟不必惊疑,”他走到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姿态从容,“杭州城下,关某确曾身陷重围,重伤濒死。然天不绝我,被一游方高僧所救,隐姓埋名,苟活至今。”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我知道,那其中定然隐藏着无数凶险与辛酸。征方腊,梁山一百单八将十损七八,能活下来的,皆是侥幸中的侥幸。
“那你此番前来……”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他既然隐姓埋名多年,此刻突然现身,绝不仅仅是来叙旧的。
“关胜”——我暂且仍以此名称呼他——神色一正,目光锐利地看向我:“我为此地滔天浩劫而来,亦为武松兄弟你,及这忠义军数万弟兄的生死存亡而来!”
“此言何意?”
“王彦受封,整合太行,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他语出惊人,“童贯与金国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已达成密约!金国承诺,若宋廷能助其剿灭或重创太行山抗金主力,尤其是你梁山忠义军,待其下次南侵时,宋军可‘借道’河北,并可获得金国割让的河南部分州县!”
我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早知道童贯无耻,却没想到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引狼入室,割地求和,只为清除异己?!
“消息可靠?”我声音发冷。
“千真万确。”关胜斩钉截铁道,“我虽隐匿,但昔日一些关系仍在。此密约内容,乃我从东京一位故交处得知,他身居枢密院要职,偶然得知此事,冒死传出消息。童贯已密令王彦,若不能收编尔等,便寻机与金兵合力,将忠义军以及不听话的张横、牛皋等部,诱出太行,聚而歼之!时间,就在今冬第一场雪后!”
今冬第一场雪后!那岂不是只剩下一两个月的时间?!
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真定府之围历历在目,若再来一次里应外合,面对王彦的“官军”和完颜宗望的主力,刚刚喘过气来的忠义军,绝无幸理!
“王彦……他竟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金虏合流?”我仍有些难以置信。王彦毕竟顶着“八字军”抗金的名头。
关胜冷笑一声:“王彦此人,志大才疏,首鼠两端。他既想借朝廷之名整合势力,又恐朝廷鸟尽弓藏。与金虏合作,既能完成朝廷密令,巩固地位,又能借金兵之手削弱乃至消灭我等这些不服管束的‘刺头’,何乐而不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至于抗金……哼,在权势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洞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松明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内有权谋算计,外有虎狼之师,忠义军仿佛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关胜:“关……兄台,你冒险前来示警,武松感激不尽!只是,如今局面,已是死局,不知兄台可有良策教我?”
关胜看着我,那双丹凤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缓缓道:“死局之中,或有一线生机。关键在于,能否……‘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