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尚未在宣察府衙的青瓦上完全散去。风少正正陷在一场充斥着血色与破碎光影的浅眠中,眉头紧锁,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突然——
“砰!”
房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一道高大壮硕的身影挟着清晨的凉气和风火火的气息,如同炮弹般冲了进来,带起的风甚至吹动了床幔。来人几步就跨到床前,几乎是“砸”一般地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震得整张床都晃了晃。
这剧烈的动静瞬间将风少正从噩梦中拽出!他猛地睁开眼,剧痛随之席卷而来,让他倒抽一口凉气。视线尚未完全聚焦,一张放大的、带着急切和担忧的古铜色脸庞就几乎贴到了他眼前,那双铜铃大的眼睛正直勾勾、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要确认他是不是还有呼吸。
是王洛!
只见王洛看清风少正确实睁着眼,意识清醒,那张紧绷的脸上瞬间如同冰雪消融,绽开一个极大、极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正哥!你醒了!太好了!你可吓死我了!”
这话音未落,他自己先红了眼眶。那笑容还挂在脸上,豆大的泪珠却毫无征兆地、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滚落,砸在风少正盖着的薄被上,洇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个平日里流血不流泪的憨直汉子,此刻情绪激动得像个孩子。
风少正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眼神传递着“我没事,别担心”的讯息。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伍言扶着门框,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地慢慢挪了进来。他看到床前的情景,尤其是王洛那挂着泪还强撑笑容的滑稽模样,不禁虚弱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地打趣道:“王兄这就见外了啊?都是自家兄弟,流过血挨过刀的情分,这还怕看?”
王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扭过头,胡乱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梗着脖子,声音却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谁、谁哭了!我可没哭!是这屋里……是这屋里风大,迷了眼睛!”
可他这话刚说完,不过喘了两三息的功夫,或许是被伍言这句话戳破了强撑的伪装,或许是看到风少正虚弱至此的模样再次刺痛了他的心,那强忍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低下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粗犷而悲切,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
“呜……哇……阿正哥……我真怕你醒不过来了……那姓赵的混蛋……哇……”
伍言吓了一跳,连忙返身将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这惊天动地的哭声。他靠在门板上,看着王洛哭得像个孩子,又是无奈又是心酸,却没有再出言阻止,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王洛这几日心里定然憋坏了,需要发泄出来。
好一会儿,王洛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他用袖子狠狠擤了把鼻子,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但情绪显然畅快了许多。
伍言这才慢慢走到床边,看了看风少正,确认他虽虚弱但精神尚可,然后压低声音,对两人说道:“好了,哭也哭过了,说正事。宗门来人了。”
王洛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和紧张。
伍言继续道:“来的是执法堂的执事长老和两位内门师兄,此刻正在前厅与韩府主会面。估计……等他们谈完,便会过来看我们了。”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
房间内短暂的安静并未持续太久。门外传来侍女轻柔的通报声,随即,房门再次被推开。两名身着落剑门内门弟子服饰的青年,在宣察府侍女的引导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风少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来人身上,心头微微一震。这两人他认得——正是当初他们参加落剑门入门考核时,负责维持秩序、气度不凡的那两位师兄,严师兄和秦师兄。时隔不久,他们身上的气息似乎比当初更加凝练沉厚,带着一种属于宗门精英的从容与威仪。
伍言和王洛见状,立刻强撑着身体,恭敬地作揖行礼:“见过两位师兄。”
为首的严师兄面容冷峻,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床榻上无法动弹的风少正,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伍言和虽然站着却难掩虚浮的王洛,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师弟们伤势未愈,不必多礼。”
就在这短暂的照面间,风少正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王洛那看似“活蹦乱跳”的姿态下,气息其实异常紊乱,气血虚浮不定,显然是怕自己担心,才强撑着表现出无恙的样子。这份笨拙的关怀,让风少正心头一暖,却又更加沉重。
严师兄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韩府主已将来龙去脉告知宗门。执法堂的长老此刻正与府主商议后续事宜,故我二人先行前来探望。”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三人,语气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关切,却也透露出宗门的态度,“府待你们伤势稳定,便可随我等返回宗门安心静养。”
伍言闻言,再次躬身:“有劳师兄奔波,多谢宗门挂念。”
“分内之事。”严师兄言简意赅,“你们既是落剑门弟子,宗门自当庇护。”他侧过头,对身旁那位气质相对温和些的秦师兄示意道:“秦师弟。”
秦师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做工精巧、散发着清雅药香的锦囊,以及几个小巧的白玉药瓶。他将东西递给伍言,语气轻松了些:“这是与你们同期的一位师妹,听闻你们受伤,特意托我们带来的些药物,希望对你们的伤势有所助益。”他顿了顿,嘴角笑意加深,带着点打趣的意味看向眼前三人,“看来这位梅师妹,对几位师弟颇为关心啊。”
风少正和伍言的目光瞬间落在那锦囊上,上面绣着一个简洁却独特的图案——清江城梅家的族徽。两人心中了然,这定是梅知忆得知消息后,设法请两位师兄带来的。那份清冷中的细腻关怀,让二人在伤重之际倍感温暖。
然而,一旁的王洛却听得一头雾水,挠了挠头,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师妹?哪个师妹?俺咋不记得?”
他这憨直的反应,冲淡了房间内些许凝重的气氛。
伍言接过药物,郑重道:“谢过秦师兄。”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秦师兄摆了摆手,随即正色道,“我与严师兄就暂住在府衙隔壁的厢房。这几日若有何不便,或遇到无法解决之事,可直接来寻我二人。”
严师兄接过话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肃:“好了,我等不便久扰。你们切记,眼下首要之事是养好身体,余事勿虑,自有宗门处置。”
说罢,严师兄与秦师兄不再多言,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离去,步伐依旧沉稳。
伍言和王洛再次躬身:“谨记二位师兄教诲。师兄慢走。”
房门轻轻合上,房间内又只剩下三人。
王洛这才凑到伍言身边,压低声音好奇地问:“伍哥,刚才秦师兄说的师妹,到底是谁啊?俺咋一点印象都没有?”
伍言看着手中带着梅家族徽的香囊,又看了看床上面色复杂、陷入沉思的风少正,轻轻叹了口气,笑了下,并未回答王洛的问题。
伍言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散发着清雅药香的锦囊,梅家的族徽在细密的针脚下显得格外清晰。他轻轻解开系带,想看看梅知忆除了丹药还送了些什么过来。
锦囊内除了几枚质地纯净、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疗伤丹药外,还有一张折叠得十分整齐的素色字条。
伍言心中微动,以为是梅知忆的问候或医嘱,便顺手将字条展开。
然而,目光触及字条上那寥寥数字的瞬间,伍言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原本就因伤而苍白的脸庞此刻更是透出一种近乎死灰的僵硬,瞳孔骤然收缩,捏着字条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浸入了冰窟,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一旁的王洛原本还在挠头琢磨师妹到底是谁,见伍言神色剧变,不由好奇地凑过他那颗大脑袋,大大咧咧地朝字条上看去,嘴里还嘟囔着:“伍哥,上面到底写了啥子东西……”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当那五个铁画银钩、却透着森森寒意的字迹映入眼帘时,王洛脸上的憨厚和好奇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骤然升腾的怒火所取代。他的眼睛瞪得滚圆,铜铃般的眼珠里血丝隐现,嘴巴微微张开,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抽气,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了原地,那副模样,竟与伍言如出一辙!
躺在床上的风少正将两人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猛地一沉。他无法看到字条内容,这种未知的、能让沉稳的伍言和冲动的王洛同时失态的变故,让他焦灼万分。他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里挤出破碎而嘶哑的气音:“写……写了……什么……”
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但他迫切地需要知道答案。
伍言猛地回过神,第一反应是将字条紧紧攥在手心,下意识地想要隐瞒。他看向风少正,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担忧。风少正此刻重伤濒危,心神绝不能再有剧烈波动,这字条上的内容无异于一道惊雷,他怕风少正承受不住。
可他看到风少正那双虽然虚弱却异常执拗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退缩,只有对真相的迫切渴望。伍言深知,此刻隐瞒,或许能换来短暂的平静,但若因此让风少正陷入猜疑和更大的不安,反而更不利于养伤。而且,这警告关乎他们三人共同的安危……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脸上闪过一抹无奈与决绝。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紧攥的手摊开,将那皱褶的字条递到风少正眼前,让他能够看清上面的字。
风少正凝聚起全部精神,目光聚焦在那张小小的字条上。
白色的纸,黑色的墨。
只有五个字,笔迹清瘦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警诫意味,如同五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眼帘,直扎心扉——
小 心 于 莫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