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站在绸缎庄紧闭的门前，赵掌柜那圆滑推诿的话语和其身后院内隐约传来的、与其“深受其扰”的表态截然相反的忙碌动静，像两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思绪。
“阿洛，遇事莫急，三思后行。”
风少正冷静的叮嘱仿佛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躁动强行压了下去。硬闯是最蠢的办法，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陷自己于险地。
转眼间王洛脸上那几乎要绷不住的怒意迅速收敛，转而换上了一副略显失望却又好像被说服了的憨厚表情。他对着门内依旧带着审视笑容的赵掌柜拱了拱手，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好意思：
“赵掌柜说的是，我冒昧打扰了。您生意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狼患的事，我再去找村里其他人问问看。告辞了。”
说完，他不再多看赵掌柜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村西头、与风少正他们约定的汇合方向走去。他的步伐看似沉稳，实则比来时快了许多，仿佛只是急于去别处打听消息，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正因刚才的发现和压抑的冲动而“砰砰”加速跳动。
绸缎庄那扇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再次缓缓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门内，前堂的光线略显昏暗。先前那中年管家脸上的谦卑笑容迅速褪去，转为一种深沉的忧虑。他快步凑回到赵掌柜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掌柜的，王家这小子……回来的蹊跷，看着也不像以前那般怯懦好糊弄了。他刚才那眼神……似乎瞧出了点什么。后院那些动静，怕是瞒不过有心人。您看……是否需要我立刻去吩咐后面，先把手里的事暂停一下？”
赵掌柜肥胖的身躯依旧堵在门缝透来的光前，他并没有立刻回答管家的话。那双被肥肉挤得细小的眼睛里，精光闪烁不定，先前面对王洛时的虚假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商人特有的算计和一丝阴鸷。
他粗短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多出了两颗鸡蛋大小、打磨得锃光瓦亮的亮银色金属球。此刻，他正不紧不慢地将这两颗金属球在掌心盘转把玩，金属球相互摩擦、碰撞，发出“喀啦……喀啦……”的清脆声响，在这寂静的前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也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静和掌控感。
“喀啦……”
“喀啦……”
金属球的摩擦声不疾不徐地响了几声后，赵掌柜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暂停？为什么要暂停？”
他微微侧过头，瞥了管家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一个毛头小子而已，就算走了几年狗屎运，进了什么落剑门，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又能如何？瞧出点什么？呵，他就算真瞧出点什么，无凭无据，又能奈我何？这宣察府，早就不是三年前的宣察府了。”
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切照旧。该准备的准备，该进行的进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让人盯紧点那小子。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至于其他的……”
赵掌柜手中的金属球猛地一停，紧紧攥住，声音里透出一股狠厉：“……按原计划行事。”
那声冰冷的“哼”声，如同毒蛇吐信，让一旁的管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恭敬应道：“是，掌柜的，我明白了。一切照旧。”
赵掌柜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王洛远去的背影。他手中的金属球再次缓缓转动起来，“喀啦……喀啦……”的声音在昏暗的堂内回荡，仿佛敲打着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另一方面，风少正和伍言正沿着来时的路，朝着与小风坡约定的汇合点返回。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归途中，风少正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并未立刻停下，但周身的气息瞬间收敛，如同猎豹感知到了风中异样的波动。他眼角的余光与身旁的伍言飞快地触碰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眼神交汇——警惕，勿动。
伍言心领神会，尽管他自身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但他对风少正那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早已信服。他面色不变，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步伐节奏，甚至刻意放松了肩膀，仿佛依旧沉浸在对山林景致的观察中，但体内的气血已悄然提聚，处于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临界状态。
两人就这样，如同毫无所觉般继续前行了数十步，脚步声和风吹衣袂的声音是这片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几息之后，风少正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轻轻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低声开口道：“走了。”
伍言这才真正放松下来，带着浓浓的好奇与一丝后怕，压低声音问道：“风兄，方才……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丝毫未曾察觉。”他自认感知不算迟钝，但在风少正示警到解除警报的整个过程中，他就像个聋哑人，对潜在的威胁毫无所觉。
风少正眉头微蹙，似乎在斟酌如何描述那种诡异的感觉。他放缓了脚步，目光扫过周围静谧的山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刚才……应该是有‘两人’在注视着我们。”
“两人？”伍言一惊，立刻环顾四周，但密林深处处，除了摇曳的树影，空无一物。
“嗯，”风少正点点头，眼神中透出困惑，“但我无法确定他们到底在哪个方位。那种感觉……很奇怪。仿佛隔得很远，就像从山的那一头投来的视线，缥缈而模糊；可有时候又觉得……很近，近得仿佛就无声无息地站在你我的身边，甚至能感受到目光扫过皮肤的微刺感。”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伍言听得眉头紧锁，这描述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如果不是出于对风少正绝对的信任，他几乎要以为对方是在说某种志怪传奇了。距离感如此错乱诡异的窥视，闻所未闻。
风少正继续道：“更奇怪的是，我感受不到任何的恶意。没有杀意，没有敌意，甚至连好奇和探究都谈不上。就好像……就好像你我在街边行走，被路过的行人无意间扫了一眼，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然后那视线就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伍言怔住了，半晌，他才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和一丝玩笑的口吻说道：“风兄……你莫不是什么神仙下凡来体验生活，故意隐藏了实力？炼体三阶只是你的伪装？所以说……当初你能战胜连我都觉得棘手的于莫然，并非全靠计谋？”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这诡异气氛，但眼底的探究之色却掩藏不住。风少正身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风少正知道伍言一直对自己的修炼情况心存好奇，只是出于尊重从未深问，此刻借机半开玩笑地讲了出来。他闻言，不禁失笑，索性也顺着这玩笑说了下去，脸上摆出一副故作高深的表情，甚至还清了清嗓子，模仿起村里庙会上说书先生的腔调：
“本想以普通人的身份与你们相处。没想到换来的却是疏远和猜疑。唉，不装了，我摊牌了！潮水啊，我已归来......下一句是啥来着？”他挠了挠头，努力回忆那些听了无数遍的、关于大能转世、横推一切无敌手的传奇桥段，“反正就是本王……不对，本尊已然归来，必将在这落剑门乃至整个修真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让昔日敌手尽数匍匐，让诸天仙魔皆为颤栗……”
他一边说，一边还配上了夸张的手势，把那套百试不爽、让村民们听得如痴如醉的爽文套路活灵活现地演了出来。
伍言看着他这滑稽搞怪的样子，与他刚回到小风坡时那副忧心忡忡、眉宇间锁着沉重心事的模样判若两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日来的紧张气氛也随之一扫而空。
他连连摆手：“行了行了，风兄，别演了，再说下去，我怕下次宗门比试，裁判长老都要给你跪下高呼‘恭迎龙王归位’了！”
笑过之后，伍言神色一正，将话题拉回现实：“说真的，如果对方没有恶意，那会是什么人？难道真是其他路过的村民或者猎户？可现在的情景，按理说不会有村民还敢深入山林才对。”
风少正也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面色凝重起来：“这点我也想不清楚......”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半没入山脊。
“走吧，先回去和阿洛汇合，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从赵掌柜那里问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愿他能有所收获。”
两人不再耽搁，加快了脚步，身影迅速消失在山道的拐角处。
山林深处，薄雾如轻纱般萦绕在林间。一面澄澈如镜的湖泊镶嵌在墨绿色的山林怀抱中，湖面倒映着天光云影，偶尔有鱼儿跃出，荡开圈圈涟漪。
湖畔，两位气质迥异的男子静立。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白发如雪，面容古拙，眼神深邃如同蕴藏着千年寒冰，周身散发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沉静与威严。
另一位则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袭华贵的紫金色长袍，袍服上隐隐有流光暗纹浮动，他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眼神扫过湖面时，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宠溺。
在他们面前清澈的湖水中，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像一尾灵动的鱼，欢快地追逐着水中的游鱼。他赤着上身，皮肤白皙，笑声清脆如玉石相击，惊起岸边水鸟扑棱棱飞起。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这简单的快乐中，每一次扑空都引来他更兴奋的追逐，水花四溅，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老者目光从少年身上收回，转向身旁的紫袍男子，声音平缓：“二爷，我们在此地停留已有时日，该离开此方地界了。”
他的话语如同古井无波，却暗含着提醒。
高大男子视线依旧落在湖中嬉戏的少年身上，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纯粹的欣赏：“十七叔，你瞧，轩儿玩得多开心。这片山水，这些鱼儿，于他而言便是最大的乐趣。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他如此开怀了。”
老者微微蹙眉，玄色衣袖无风自动：“你昨日出手干涉此地之事，我全当未曾看见。切莫坏了规矩。”
他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告诫。
二爷闻言，转过头，对着老者露出一个极其无辜又灿烂的笑容，摊了摊手：“十七叔，您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我何时坏过规矩？我向来是最守规矩的。我那顶多算是……乐于助人，对，乐于助人。”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真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好事。
老者看着他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他太了解这位“二爷”的性子了，看似随性不羁，实则心思深沉如海，行事更是天马行空，从来就不是个肯按常理、按规矩行事的主。所谓的“规矩”，在他眼中，恐怕更像是一种可供挑战的趣味。再多说也是无益。
老者不再与二爷争辩，转而面向湖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正在扑腾的少年耳中：“轩儿，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动身了。再耽搁下去，恐有‘大灰狼’循迹而来，到时候可就不妙了。”
少年悻悻然地游回岸边，动作麻利地拿起放在青石上的一套材质非凡的衣衫穿上，一边穿还一边不住地回头望向湖中心，仿佛在与那些刚刚还一同嬉戏的鱼儿无声地道别，小脸上满是恋恋不舍。
他小跑着来到两位长者身边，仰起头，一双清澈如湖泊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天真与好奇，扯了扯玄袍老者的衣袖：“浩爷爷，哪里有大灰狼啊？这山里怎么会有大灰狼来吃我呢？”
他顿了顿，歪着头，脸上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孩童特有的、对世界规则的朴素认知，“而且，浩爷爷，我们……不就是‘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