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烛火摇曳,沉水香的烟雾缭绕在佛像悲悯低垂的眼睑前,将母子二人的身影晕染得模糊而庄严。风少正与母亲并排跪在冰冷的蒲团上,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琥珀,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良久,母亲的声音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悠远与沧桑,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刻在寂静的空气里:
“正儿,”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并未落在风少正身上,而是穿透缭绕的香烟,落在那尊金身佛像模糊的面容上,“母亲……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风少正心头微动,他预感到这绝非寻常的睡前故事。他保持着跪姿,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扰了这即将揭开的、尘封万古的秘辛。
母亲的声音缓缓流淌,如同一条承载着岁月尘埃的古老河流:
“相传,在天地初开,混沌未分的极为遥远的时期,这浩瀚寰宇,所有的大陆都如同血脉相连的兄弟,紧紧依偎在一起,是一整块无垠的‘始源之地’。”
她的语调带着一丝神往,随即又沉入冰冷的现实:
“然而,不知何时起,围绕着各族生存的疆域、资源的分配、乃至那虚无缥缈的权柄,一场席卷万族的旷世大战爆发了。这场战争持续了到底持续了多久早已无人能够考证。它带来的唯一后果,便是那坚不可摧的始源之地,在无数神魔伟力的轰击下,如同被摔碎的琉璃盏,彻底崩裂、瓦解,化作如今我们所见的、散落于无尽星海中的……万千碎片世界。”
她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描绘那天地崩坏的惨烈景象。接着,她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惊世瑰宝的震撼:
“就在那大陆崩塌、地壳撕裂的最深处,伴随着毁灭的轰鸣,一道璀璨夺目的七彩神光冲天而起!一块无法形容其瑰丽与神秘的水晶,自地心深处显现。它……便是后世所有生灵为之疯狂、为之厮杀的源头——‘星钥’!”
“传说中,”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也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谁能得到这块‘星钥’的认可,谁便能执掌这破碎寰宇的无上权柄,登临那俯瞰众生的……至尊神位!”
“于是,一场比大陆崩裂更为残酷、更为漫长的争夺开始了。万族倾轧,血流漂杵,尸骨堆积成山,怨气弥漫星海……只为那虚无缥缈的‘至尊’之位。”
“直到……一万年前。”母亲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共计有十二位强者登顶了那传说中的至尊神位!”
她微微叹息,带着无尽的苍凉:
“然而,史书之上,只留下了他们十二个冰冷的名号。因为自他们登顶的那一刻起,便如同人间蒸发,彻底消失在了这方破碎的天地间。再无踪迹,再无音讯。有传言说,他们已破开此界壁障,前往了更宏伟、更浩瀚的……神界。”
“可即便如此!”母亲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丝对贪婪本性的洞悉,“那‘星钥’的诱惑,依旧如同附骨之蛆,驱使着后世一代又一代的野心家,前仆后继,妄图寻找那十二位至尊消失后可能遗落的‘星钥’,或者……等待新的‘星钥’现世!”
“然而,诡异的是……”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困惑,“自最后一位至尊消失后,整整一万年!世间再无‘星钥’的任何消息!这意味着,整整一万年,再无人能登顶那至高无上的至尊神位!”
“直到……百余年前。”母亲的声音变得极其轻微,仿佛在诉说一个禁忌,“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悄然流传开来——‘星钥’并非消失,而是其存在的线索,被一股神秘力量……有意地隐藏了起来!”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向某个遥远的方向:
“而隐藏的地点……就在佛门之中!”
“佛门!”风少正心中剧震。这个一向以清净无为、普度众生为宗旨的圣地,竟被卷入这滔天旋涡?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与悲凉,“原本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佛门,瞬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无数质疑、猜忌、贪婪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来。世人皆言,连佛门也动了凡心,起了称霸寰宇的野心!”
“佛门百口莫辩。”母亲的语气充满了无力感,“为证清白,也为平息诸天万族的猜忌与可能引发的更大浩劫,佛门无奈之下,只得大开方便之门,邀请诸天各族、各大势力齐聚佛土,共商此事,以期消除嫌隙。”
“然而……”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带着对世态炎凉的深刻洞察,“古语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佛门此举,非但未能平息风波,反而将自己彻底暴露在群狼环伺之下!那‘星钥’线索,成了悬在佛门头顶的利剑!”
“被逼至绝境……”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悲壮,“身怀那‘星钥’线索的当代佛子……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抉择!”
风少正的心猛地揪紧。
“他……散尽了一身通天彻地的无上修为!”母亲的声音颤抖着,仿佛亲眼目睹了那悲壮的一幕,“将自身那浩瀚无垠、纯净无垢的神识……硬生生撕裂、粉碎!化作三千枚承载着佛性与秘密的‘禅尘’,如同星辰陨落,遍洒向十方世界,亿万时空!”
“在神识彻底消散前,”母亲的声音低沉而肃穆,仿佛在复述佛子最后的箴言,“他留下了最后的告诫:‘切莫妄图占有,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缘人……自会得之。’”
“然而……”母亲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嘲讽与愤怒,“佛子的牺牲,并未能阻止那些被贪婪蒙蔽双眼的‘大神通者’!他们动用了种种禁忌秘法,如同最贪婪的秃鹫鹫,疯狂地收集、捕捉那散落诸天的佛子神识碎片!妄图强行闯入佛子以自身寂灭为代价构筑的……那个最后的、也是最隐秘的‘神识世界’!只为从中榨取出关于‘星钥’的只言片语!”
“那个神识世界……”母亲的声音变得无比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便是佛子最后的净土,也是他守护秘密的最后屏障。然而,闯入者……少有能活着走出的……”
她的目光终于缓缓转向风少正,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无尽的悲悯、无奈,以及一丝……近乎解脱的释然。
“故而……”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在风少正的灵魂深处,“外界的人们……皆称此地为——”
“小西天。”
“小西天!”
当这三个字从母亲口中清晰吐出时,风少正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困惑,所有的诡异之处——倒悬的血海、重生的“故人”、血灵上人化身的“血神”、母亲的反常、这世界的规则……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开迷雾,瞬间贯通!
母亲口中的“故事”,根本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传说!
那是真实发生在外界、波澜壮阔、血雨腥风的历史!
而他们此刻所处的这个世界——这个让他重生、让他经历这一切的枭虎城,这片倒悬着血海的诡异天地……
正是佛子散尽神识所化的三千禅尘之一!
正是那些外界大能不惜代价也要闯入的——佛子的神识世界!
小西天!
这里,就是小西天!
祠堂内,烛火摇曳,将佛像悲悯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沉水香的烟雾如同凝固的思绪,在母子二人之间缓缓流淌。风少正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耳边回荡着母亲刚刚揭示的、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小西天”真相,心神震荡,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刻在寂静的空气里,“而我……”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捻过一颗光滑的佛珠,发出细微的轻响,“……则是从外界踏入这座枭虎城的第一人。”
她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上风少正的额头。那指尖微凉,带着常年礼佛沾染的淡淡檀香气息,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抚平了他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至于我的来历,”母亲的声音更轻了几分,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那都已是前尘往事了。不必深究,也不必挂怀。”她的目光越过儿子,仿佛穿透了祠堂的墙壁,望向某个遥远的、已被她亲手斩断的过往,“自从与你爹相遇的那刻起,自从……有了你,”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和满足,“我便是这个世界的人了。这里,便是我的家,我的归宿。”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风少正脸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仿佛能刺穿那倒悬血海的重重迷雾:“至于那天上作祟的‘血神’,我大抵也能猜到他的来历。”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充满不屑的弧度,“跳梁小丑罢了。”
这份平静中蕴含的绝对自信,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风少正摇摇欲坠的心神。然而,母亲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插入了他的心锁。
“母亲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目光紧紧锁住风少正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正儿,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机会离开此界,离开这‘小西天’,回到原本的世界……你会选择离开吗?”
风少正猛地一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他霍然抬头,迎上母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离开?离开这个有父亲如山岳般守护、有母亲温柔注视的地方?离开这个……她亲手选择的、称之为“家”的世界?
他望着母亲,嘴唇动了几下,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化作一股沉甸甸的酸涩。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头,仿佛肩上压着万钧重担,不敢再看母亲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眼睛。
沉默,在香烟缭绕的祠堂里弥漫开来,沉重得如同实质。
母亲静静地注视着他低垂的头颅,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同落叶飘零,轻轻拂过寂静的空气。
“我知道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了然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刻入骨髓的温柔。她伸出手,再次轻轻抚过风少正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无论怎样,无论走到哪里……”她的声音无比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我都是你的母亲。”
风少正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眼眶微红。他看着母亲眼中那抹熟悉的、包容一切的暖意,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孩儿知道。”
母亲脸上终于绽开一个温婉而释然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收回手,轻轻拍了拍风少正的肩膀:“好了,你且退下吧。”她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叮咛,“开心点,成天板着个脸可不行。小小年纪,心思太重了。”
说罢,她不再看他,缓缓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于胸前,口中低声念诵起古老的经文。那虔诚而平和的诵经声,如同潺潺溪流,瞬间填满了祠堂的每一个角落,也仿佛为这场关乎去留的沉重对话,画上了一个宁静的句点。
风少正深深看了母亲一眼,将她的侧影、她的平静、她最后那句“开心点”的叮嘱,都牢牢刻在心里。他缓缓起身,对着母亲的背影,无声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香烟缭绕的祠堂。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方宁静,也隔绝了母亲那仿佛能抚平一切波澜的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