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清冷的眼眸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回了床榻之上,那个在痛苦中无意识挣扎的少年身上。
齐书沅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淬了寒冰的钉子,精准地钉入每个人的心里,让营地中刚刚升腾起的些许希望瞬间凝固。
洛恩医师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握着那枚银针状的净化器,手背上青筋凸起。
作为断塔外围最负盛名的医师,他的权威从未受过如此直接的挑战。
“齐小姐,我尊重你的实力,但在医学领域,我更相信数据和经验。心蚀污染的本质是异种能量对神识的篡改和覆盖,就像在洁白的画卷上泼洒了墨汁。想要救画,就必须刮掉那层墨,哪怕会损伤画卷本身。你所谓的‘杀死他’,不过是诗意的臆想,而我的方法,是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现实。”
塔莉亚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看面色沉静的齐书沅,又看看言之凿凿的洛恩,内心被撕扯成两半。
她当然希望尼可能记得大家,记得那些一起在废墟里寻找食物、在篝火旁分享故事的日日夜夜。
但如果代价是死亡……她攥紧了胸口的吊坠,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肤传来细微的刺痛,金属边缘压进血肉,温热的湿意顺着指缝渗出,但她恍若未觉。
齐书沅没有再与洛恩争辩。
她只是静静地在尼可床边坐下,指尖轻柔地拂过他因高热而汗湿的额发——触感黏腻滚烫,发丝贴在眉骨上微微颤动,仿佛连呼吸都在抽搐。
归元之眼在她瞳孔深处悄然开启,这一次,她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像一位最耐心的猎手,在尼可那片混乱的神识雪原外围静静观察。
风声呼啸如刀,割裂寂静;远处传来低沉呜咽,像是某种幼兽被困于冰隙之中,声音断续颤抖,夹杂着喉咙深处压抑的嘶吼。
雪粒砸在无形屏障上的沙沙声不绝于耳,宛如千万只虫蚁啃噬纸页。
那只由灰色雾气凝成的幼狐蜷缩在尸堆旁,皮毛上缠绕着不断明灭的黑纹,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尼可身体的一阵剧烈抽搐。
它浑身发抖,却又龇牙低吼,眼中翻涌着恐惧与敌意交织的混沌。
齐书沅心头掠过一丝明悟。
洛恩说对了前半部分,这确实是污染。
但污染的根源,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尼可自身。
是他自己,在巨大的创伤下,将这段最痛苦的记忆剥离、放逐,并贴上了“异种”、“危险”的标签。
久而久之,这段被遗弃的记忆为了“活下去”,只能不断吸收周围的神识力量来自我维系,最终演变成了如今这副具有攻击性的模样。
它不是墨汁,它就是画卷本身被撕下、揉搓、想要重新贴回去却被不断推开的那一部分。
“你的方法会连同画卷一起刮穿。”齐书沅收回神识,声音低沉而笃定,她站起身,直视着洛恩,“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夜晚,和绝对的信任。”
当夜,月如冷钩,清辉洒落营地,映得帐篷顶布泛起一层幽蓝的霜色。
临时营地的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巡夜队员偶尔走动的脚步声,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吱”轻响,像是时间本身在缓慢踱步。
齐书沅在自己的帐篷外寻了一块空地,盘膝而坐。
她没有取出任何符纸或法器,只是伸出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在身前的虚空中缓缓划动。
指尖所过之处,空气微震,淡金色灵力丝线如蛛网般延展交织,勾勒出一个繁复玄奥的符阵草图。
这是她在修仙界时,于一本残破古籍上见过的“渡魂”之法,用于引导那些执念过深、无法转生的残魂。
但此法要求施术者以自身神魂为桥,风险极大。
不过,律典容器中关于“情绪可以具象化为能量”的法则给了她新的启发——为何不建造一个“巢”,一个由温暖情绪构成的巢,来吸引那只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幼狐呢?
剥离,而非毁灭;引导,而非驱逐。
一个完整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她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三张以上等灵木浆制成的空白符纸,符纸触手温润,隐隐有灵气流转,掌心传来轻微的酥麻感,如同握住一片初春复苏的树叶。
她并指如剑,在第一张符纸上迅速刻画,注入的并非攻击或防御的符文,而是一缕精纯的神识烙印——这烙印如同一把钥匙,能让这张符纸暂时承载一段不属于它的“信息”。
她将其命名为“空灵符”。
然而,尼可的记忆之兽承载的是灭门之痛,其执念的重量远超想象。
仅凭她一人的神识,或许可以构建符阵,却难以提供足以融化那片冰原的“温度”。
她需要共鸣,需要更多不含任何攻击性的、纯粹的善意与温暖。
她的目光穿透薄薄的帐篷布,望向不远处那几个挤在一起、为同伴担忧而难以入眠的身影。
塔莉亚、艾尔维斯……他们,就是最好的共鸣之源。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灰白的晨光透过云层洒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与焦炭混合的气息。
齐书沅将塔莉亚、艾尔维斯等七名与尼可关系最亲近的同伴召集到尼可的床边。
面对众人疑惑和紧张的目光,她没有解释复杂的原理,只是将三张空灵符一一摊开,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语气说道:
“我需要借用你们一段记忆,一段最温暖、最让你们感到安心的记忆。把它封存在这符里,为尼可点亮一盏在风雪中不会熄灭的灯。”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要求听起来匪夷所思。
但看着齐书沅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再看看床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尼可——他胸膛起伏几乎不可察觉,唇色发紫,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细碎的痰音——塔莉亚第一个做出了决定。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覆上其中一张符纸,闭上双眼,泪水滑落,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还在,她最喜欢在傍晚抱着我,哼着我听不懂的歌谣。那时候的风,是暖的……”
随着她的低语,一抹温柔的、仿佛夕阳余晖般的淡金色光芒从她掌心溢出,缓缓流淌进符纸之中。
原本空白的符纸上,竟浮现出一圈柔和的光晕,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薰衣草香气——那是童年枕边香囊的味道。
沉默寡言的艾尔维斯见状,也默默伸出了手,覆上第二张符纸。
他沉默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妹妹……临走前,把我送她的木雕小鸟攥在手里,笑着对我说,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一缕清澈如星光的银白色光芒随之注入,空灵符的光辉更盛一分,同时传出极细微的铃音,似有微风吹动檐角铜铃。
一个接一个,七名同伴依次献出了自己最珍贵的记忆。
有的是父亲宽厚手掌的温度(触觉再现:粗糙掌纹摩挲脸颊);
有的是第一次得到肯定的喜悦(听觉闪回:掌声如雨点落在泥地上);
有的是朋友笨拙却真诚的安慰(嗅觉浮现:旧书页与烤面包混杂的气息)。
每一道不同色彩的光芒汇入,三张空灵符从最初的莹白,渐渐被染上了一层温润的青辉,仿佛蕴含着一个小型的人间春天。
洛恩站在一旁,眼中的怀疑逐渐被震撼所取代。
他曾以为情感只是干扰诊断的噪音,可此刻,他竟能清晰感知到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柔软了许多,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他望着那流转的青光,忽然觉得手中的银针前所未有的冰冷。
“也许……”他喃喃,“真正的医学,从来不只是对抗,而是懂得何时放手。”
一切准备就绪。
齐书沅深吸一口气,神情肃穆。
她将三张空灵符分别安置:第一张贴于尼可眉心,承载最纯粹的安宁之忆,是开启识海的钥匙;第二张压于心口,汇聚亲情与守护之力,稳定跳动的心脏;第三张悬浮于胸膛之上,融汇其余五道微光,织成通往过去的桥梁。
她双手在胸前快速变幻,结出一个古朴的道家引魂印。
“归元,开!”
她瞳孔深处的金色漩涡骤然扩张,磅礴的神识不再是试探性的丝线,而是化作一张无形的大网,温柔而坚定地笼罩住尼可的整个识海。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的三张符纸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芒!
帐篷内的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那原本静止的符纸竟如活物般脉动起来,青光随心跳节奏明灭,仿佛一颗新生的心脏正在搏动。
(识海内)
废墟雪原再度呈现。
这一次,齐书沅的神识化作一个清晰的人形,降临在那只瑟缩的幼狐面前。
面对它龇起的獠牙和满身的敌意,她没有后退,只是轻声开口,声音仿佛能穿透肆虐的风雪:“没人要抹掉你。你不是垃圾,也不是污染。但你要学会,不再只依靠恐惧和痛苦活着。”
话音落下,悬浮在现实中的第三张空灵符猛然大亮!
七道承载着温暖记忆的光芒,如同七颗流星,划破了尼可识海中永恒的黑夜,从天而降。
它们没有攻击那只幼狐,而是在它周围交织、盘旋,最后化作一个散发着柔和青辉的、温暖的巢穴。
幼狐仰起头,发出凄厉的嘶鸣,本能地想要逃窜、攻击。
但当第一缕不属于痛苦的温度触碰到它虚幻的皮毛时,它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那是母亲哼唱的歌谣(听觉复苏),是妹妹最后的微笑(视觉闪现),是朋友温暖的掌心(触觉回归)……是它在那个雪夜之后,再也未曾感受过的一切。
它没有逃,也没有再嘶吼,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那温暖的光芒将它和它身下那片象征着死亡的尸堆一同笼罩。
而在现实世界,病床上一直如同死物般毫无反应的尼可,他的右手手指,微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指甲刮过床单,发出极其细微的“沙”声,却让守在一旁的塔莉亚猛地屏住了呼吸。
治疗开始了。
日升月落,篝火熄了又燃。
塔莉亚端来的汤饭凉了三次,齐书沅才恍然记起进食;
艾尔维斯整夜坐在帐外,只为第一时间察觉任何异动;
第三天夜里,齐书沅嘴角渗出血丝,却依旧维持着手印不动,汗水浸透衣领,在肩胛处留下深色痕迹;
到第五日清晨,那团笼罩尼可的青光,终于不再剧烈波动,像一颗渐渐复苏的心跳,平稳而坚定。
第六日的黄昏,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没入地平线。
一直稳定散发着青色光芒、如同灯盏般的空灵符,却毫无预兆地,剧烈闪烁了一下,光芒瞬间黯淡了许多,仿佛风中残烛。
“符……熄了?!”塔莉亚失声。
洛恩的手已按在净化器上,眼神复杂地望向齐书沅——她额角沁出冷汗,指印微微颤抖,却始终未曾松开。
而在识海深处,那只蜷缩的幼狐缓缓抬起头,眼中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清醒的哀伤。
而距离他所说的“最后期限”,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