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具工坊内的研制工作如火如荼,高桥鞍的雏形日渐完善,双边铁马镫的样品也一次比一次更接近陈衍的设计要求。然而,陈衍的眉头却并未因此舒展。他深知,优良的装备固然是基础,但若不能理解骑兵战术的精髓,不能将新装备的优势融入合适的战法之中,那终究是舍本逐末,如同给孩童利剑却不知如何挥舞。
北府军起家于江淮,核心是步兵和水军,骑兵多为辅助,战术思维也深受步兵影响,强调结阵、冲击、纪律。这与生长于马背、将机动性和骑射融入血液的鲜卑骑兵,在理念上有着本质区别。边境那次遭遇战,不仅暴露了装备差距,更凸显了战术层面的落后——北府游骑下意识地想结阵对抗,而魏骑则轻灵地将其调动、分割、歼灭。
陈衍需要真正理解他的对手。他需要洞察鲜卑骑兵的训练方式、战术思想、以及他们是如何将人与马、弓与刀结合成一个高效的杀戮整体。光靠研究缴获的装备和询问己方伤兵,远远不够。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身份特殊、却可能拥有他急需答案的人——慕容月。
这一日,陈衍没有直接去工坊,而是让人请慕容月到他的署衙书房。书房内堆满了各类卷轴、图谱,以及一些马具的零件样品。
慕容月到来时,依旧是一身素净青衣,神情平静,带着惯有的疏离感:“将军召见,不知有何吩咐?”她以为又是图纸校对或物料核算之类的事务。
陈衍请她坐下,没有绕圈子,直接指向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北方地图,上面标注了北魏、后秦等势力的粗略分布。
“慕容姑娘,”他语气郑重,“我军骑兵新败于魏虏,此事你应已知晓。我军将士勇悍,然于骑战之道,尤其对阵鲜卑精锐铁骑,似有未逮。我近日督造新式马具,虽略有头绪,然始终觉得……未能触及根本。”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慕容月:“姑娘出身慕容部,虽为女子,然久居宫闱,耳濡目染,想必对鲜卑骑兵之训练、编组、战术特点,乃至其优劣长短,有所了解?不知……可否赐教?”
慕容月闻言,身体微微一僵,端着茶杯的手停顿在半空。她抬起眼,看向陈衍,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一丝被触及痛处的抗拒。
谈论技术,她可以勉强将自己剥离出来,沉浸于纯粹的技艺之中。但谈论骑兵战术,这直接关联到军事,关联到慕容部乃至整个鲜卑的立身之本,关联到那些曾经纵横驰骋、如今却已星散败亡的族人!这几乎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最敏感、最不愿轻易示人的部分。
“将军说笑了。”她垂下眼帘,声音冷淡,“罪女一介深宫女子,岂知兵事?且此等军国秘要,岂是罪女可以妄议的?”
陈衍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反应,并不气馁,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并非要姑娘泄露何等军机秘要。我只是想更了解……他们为何能如此强大?譬如,他们如何训练骑射,能在奔马上开弓稳准?如何做到小队之间配合如此默契,如臂使指?他们的战马,平日如何饲喂调教,方能如此耐劳善奔?”
他将问题细化、技术化,尽量剥离其敏感的军事色彩,回归到“如何做到”的层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欲革新骑具,若不明其所以然,无异于闭门造车。姑娘即便看在……那些即将因新装备而减少伤亡的北府骑兵份上,可否提供一二见解?”
他提到了“减少伤亡”,这是一个微妙的切入点。
慕容月再次沉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轻微噼啪声。她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透露这些,无疑是另一种形式的“背叛”。但陈衍说得对,更好的装备和更深的了解,确实可能减少未来战斗的伤亡。而且,她与北府军现在有“三年之约”,北府军的强大,某种程度上也关乎她自身的处境。更何况,陈衍问的并非具体的布防或计划,而是一些相对基础的、却至关重要的训练和理念。
良久,她仿佛下定了决心,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将军既问,罪女便姑妄言之。若有不当之处,望将军海涵。”
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广袤的北方,声音平静而清晰,仿佛在讲述与己无关的故事:
“鲜卑孩童,五岁即上马背,弓刀是其玩伴。其训练,首重‘人马合一’。非是驾驭,而是共生。骑手需感知马匹的情绪、体力,甚至其迈步的节奏。故其骑射,非纯靠臂力,更借马匹奔腾之起伏韵律,于马背起落瞬间发箭,故能稳且准。此非一日之功,乃世代积累,融入血脉。”
陈衍听得目光发亮,迅速记录。这正是他想要的底层逻辑!
“其二,其编组,常以‘什’、‘百’为单位,以血缘、地域为纽带,首领极具权威,令行禁止。小队战术演练极频,穿插、分割、包抄、诱敌,如同狩猎,早已形成本能。故临战之时,无需过多号令,便能心领神会。”
“其三,其优劣……”慕容月顿了顿,“长于机动野战,尤善利用地形,迂回侧击,袭扰粮道。骑射是其根本,往往不待接刃,已以箭雨摧垮敌阵型。然……”她话锋一转,“其亦有其短。过于依赖机动作战,不善、亦不喜攻坚固守。若遇纪律严明、阵型厚重、装备精良之步兵结阵固守,其骑射难以奏效时,往往缺乏破阵之决心与有效手段。且各部之间,时有龃龉,协同大战,易生漏洞。”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分析透彻,不仅讲了优势,更点出了弱点!这远比单纯吹嘘敌人强大更有价值!
陈衍如获至宝,一边飞速记录,一边不断追问细节:“其马匹饲喂可有秘法?”“小队配合具体如何演练?”“对付重甲步兵,他们通常如何尝试破解?”
慕容月既然开了口,便也不再过多保留,尽可能依据自己的见闻和理解,一一解答。她甚至拿起炭笔,在纸上简单勾勒出几种鲜卑骑兵常用的迂回包抄队形示意图。
这一次谈话,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当慕容月终于停下时,感到一阵虚脱,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
陈衍看着手中密密麻麻的记录和草图,心中豁然开朗!许多之前的疑惑和困扰迎刃而解。他不仅对鲜卑骑兵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对于如何训练北府骑兵、如何改进战术、乃至未来如何针对其弱点布阵,都有了全新的思路。
他站起身,对着慕容月,郑重地躬身一礼:“慕容姑娘今日之言,于我军骑兵建设,价值千金!陈衍……拜谢!”
慕容月侧身避开他的礼,脸色依旧苍白,语气淡漠:“罪女只是履行约定,提供技术相关之见解罢了。将军不必如此。若无他事,罪女告退。”
她转身离开,背影依旧单薄,却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又像是背负了更沉重的东西。
陈衍看着她离去,心中感慨万千。慕容月的价值,远远超出了一个技术顾问。她是一座桥梁,连接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军事文化。她的这次“赐教”,其战略意义,或许不亚于为他提供十份精良的武器图谱。
北府骑兵的革新之路,因为慕容月这扇隐秘窗口的打开,而变得更加清晰和富有针对性。技术的种子,必须播撒在合适的战术土壤中,才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而慕容月,在不经意间,为这片土壤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