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林子里还有露水味。
冬珞把包袱往肩上紧了紧，回头看了眼沈微澜：“小姐，再走两个时辰就到城门了。”
沈微澜点点头，脚下一刻没停。她换了身灰布衣裙，头发用旧银簪挽着，脸上扑了层薄粉遮住轮廓，看起来就是个寻常乡下女子。
“你别叫我小姐。”她说，“进了城，我是你表姐，姓林，叫林素娘。”
冬珞应了声是，又压低声音：“医馆那边我已经托人递了话，陈大夫知道你要去，只说初八收人，你得装得笨些，别一上来就会写脉案。”
“我知道。”沈微澜低头拍了拍袖口沾的泥，“我连药炉都煎过三年了，不至于露馅。”
两人顺着山道往下，远处城墙渐渐显出影子。
路上开始有挑担的百姓，赶驴的货郎，也有几个穿衙役服的人在盘查进城的流民。
冬珞脚步一顿：“咱们绕西角门，那边守卫松。”
沈微澜没说话，跟着她拐进一条小路。草叶刮着小腿，她想起昨夜睡在林子里的时候，火堆快灭时谢云峥递来的水囊还温着。那会儿他站在帐外没进来，只说了句‘路上小心’，声音沉得。
现在那水囊就在她背上，一口没喝。
城门守卫果然松散，几个兵丁靠着墙打盹。冬珞上前递了两枚铜板，说是表姐来城里投亲，顺便学点医术糊口。
守门的摆摆手：“进去吧，少惹事就行。”
医馆在城南巷子深处，青瓦白墙，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匾：陈氏女科。
一个穿靛蓝衫子的老妇正在扫地，抬头见了冬珞，愣了下：“你是……秋蘅的徒弟？”
“是我。”冬珞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铃，“师父让我交给您。”
老妇接过铃铛看了看，眼神缓了下来：“你师父走前说，若有持铃者来，便是信得过的人。屋里坐吧。”
沈微澜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晚辈林素娘，想在医馆做学徒，粗活细活都肯干。”
老妇打量她几眼：“识字吗？”
“认得几百个。”
“会切药吗？”
“家里祖母教过。”
老妇点点头：“先住偏屋，三日后听堂课。若手脚利索，留下；若偷懒耍滑，立刻走人。”
“多谢先生。”沈微澜低头，“我不怕累。”
偏屋很小，一张床，一张桌，窗纸破了个洞。冬珞帮她铺好被褥，低声说：“明早我去衙门打听裴少卿的值日，你只管等消息。”
“嗯。”沈微澜摸了摸发簪，夹层里的布条和药丸还在。
夜里她翻了翻医馆的方册，记了几味常见药的用量。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熬药，动作麻利，不多话也不抢风头。陈大夫看在眼里，脸色松了些。
第三日清晨，冬珞回来，塞给她一张纸条：裴砚今日在大理寺当值，午时换班。
沈微澜把木匣贴身藏好，换了件干净布衣出门。冬珞本想跟着，被她拦住了：“你留下，万一出事，还能在外接应。”
“那你千万小心。”冬珞攥着她手腕，“别硬碰。”
“我知道分寸。”
大理寺在城东，门口石狮威严。她走到侧门吏房，递上封好的木匣：“烦请转交裴少卿，此案关乎洪灾异毒、私铸兵器、赈粮掺假，请务必立案彻查。”
接状的文书瞥她一眼：“哪来的？状纸呢？印信呢？”
“我没有状纸。”沈微澜平静道，“但匣中有证据，足以牵连数州贪腐，请大人代为呈递。”
文书冷笑：“代为呈递？你知道跑一趟要多少茶钱吗？”
“茶钱？”她问。
“五十两。”他翘起腿，“不然这匣子我当场烧了。”
沈微澜没动：“去年南漕米价翻倍，百姓饿死无数，你宅子却新添三进院落。你说，这账该不该查？”
文书脸色一变，屋里走出个穿官袍的中年男人，一脸横肉：“谁在这喧哗？”
“大人！”文书立刻起身，“这妇人无状无印，竟敢直递大理寺，还污蔑下官受贿！”
那官上下打量沈微澜：“你什么身份？敢来告官？”
“民女林素娘，乡野之人，只知有人借灾敛财，害命夺产。”她盯着他，“您若不敢递，我便去宫门口跪着。”
“放肆！”那官猛拍桌子，“扰乱公门，藐视朝廷，来人！给我拿下！”
两个衙役冲上来扭她手臂。她没挣扎，任他们推搡，可袖中手指悄悄一拨，发簪夹层滑出一小块药丸，塞进嘴里。
木匣被搜走，她被拖往大牢。
路上听见那官低声问文书：“那匣子送去周侍郎府上，就说‘老地方’取。”
她闭了闭眼，心想：冬珞该看见了吧。
牢房阴湿，铁栏锈迹斑斑。她被关进一间空屋，手腕擦破了皮。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争执声。
“我是镇国侯谢云峥，我要见你们通判！”
“哎哟侯爷，对不住啦！”还是那个胖官的声音，“这女人伪造证据，意图陷害朝廷命官，您跟她一道来的，难保不是同谋啊！”
“你们敢动她——”
“我们怎么不敢？勾结逃犯，图谋不轨，罪加一等！来啊，一块关进去！”
铁门哐当一声砸下，谢云峥被推进来，腰牌被没收，外袍扯破了一角。
两人对视一眼。
“你怎么来了？”沈微澜皱眉。
“我能不来？”他靠着墙坐下，“你进衙门那一刻，我就在对面茶楼盯着。”
“那你还往前冲？”
“我不冲，他们能把你跟我关一起吗？”他扯了下嘴角，“分开才麻烦。”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下：“你还记得半年前，你说我是个只会写字的废人？”
“我记得。”他低头拍了抽靴上的灰，“现在我知道，你比谁都狠。”
“我不是狠。”她说，“我是不想再被人当成死棋。”
窗外有更夫敲梆子，声音闷闷的。牢里老鼠窜过草堆，惊起一阵尘味。
谢云峥低声问：“证据呢？”
“木匣被拿走了。”她靠在墙上，“但他们没搜出发簪里的东西。”
“冬珞在外面？”
“她在。”沈微澜闭了会儿眼，“只要那官敢收钱，她就能抓现行。”
“你算准他会贪？”
“这种人，宁可错抓十个百姓，也不敢得罪一个权贵。”她睁开眼，“所以他一定会把匣子送去周秉言那儿换功劳。”
谢云峥点头：“那我们就等他送上门。”
两人静下来。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沈微澜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侯府书房偷看父亲批折子，有一回看到一句“民不举，官不究”，她问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说：“意思是，只要没人闹，坏事就能一直藏着。”
现在她知道了，坏事藏不住，得有人把它撕开。
谢云峥靠着铁栏，忽然开口：“你说，咱们要是死在这儿，营地怎么办？”
“不会。”她说，“冬珞不会让我们死。”
他又问：“要是真出不去呢？”
她转头看他：“你还记得山谷里那群孩子吗？他们现在每天都能喝上一碗热粥。我不想让他们再回到饿死人的日子。”
谢云峥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拨了拨地上散落的稻草，盖住她露出的脚踝。
“你冷吗？”
“不冷。”她说，“就是有点饿。”
“我也是。”他靠着墙，声音低下去，“早知道带点干粮了。”
她轻声说：“下次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