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昨天,吕辰已经跟着张叔把娄晓娥送到了北京师范大学,而今天,是他到学校报道的日子。
辞别了嫂子陈雪茹和小雨水,吕辰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背着双肩包,车后还驮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用麻绳捆得结实实实,里面是被褥、几套换洗衣服、瓷盆、牙膏、牙刷、肥皂等,还有几本工业方面的书籍,这是几年前,娄振华赠送给的。
绕过西郊公园的高大围墙,穿过中关村的林荫大道,走过海淀的狭窄街道,过路北京大学的古典西门,“清华园”那古朴恢弘的西大门渐渐映入眼帘。
即便吕辰心性沉稳,此刻胸膛中也难免涌起一股热流。这里,将是未来数年他汲取知识、挥洒青春的地方。
还未到门口,热烈的声浪便已传来。
西门内外,一片生机勃勃的繁忙景象。
鲜红色的横幅高高悬挂,上面用遒劲有力的白色字体写着:“欢迎新同学,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而努力学习!”“又红又专,做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字体是充满时代力量感的仿宋体,醒目而庄严。
门口的空地上,几张课桌拼成了临时的迎新接待站。十几名师兄师姐正在忙碌着,他们胸前别着红底白字的“清华大学”校徽,许多人手臂上还戴着“迎新服务”的红袖标,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吕辰骑车靠近,一位剪着齐耳短发的师姐立刻主动迎了上来,目光扫过吕辰车后的行李,“同学,你好!是新生吗?哪个系的?”
吕辰赶忙停下车,脚支在地上,回答道:“师姐好,我是新生,机械制造系的。”
“机械制造系!好系!”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师兄走了过来,露出一口白牙,“咱们工业的脊梁!同学,顺着这条路往里走,二校门后往北拐,大礼堂西边那片广场就是各系的报到点,机械系的位置很显眼!”
“谢谢师兄。”吕辰点头道谢。
“需要帮你搬行李吗?”那位女师姐热情地问。
“不用了师姐,行李不重,我自己能行,谢谢您!”吕辰连忙婉拒。
“那好,快去吧!排队的人不少呢!”师姐笑着挥手。
吕辰推着自行车,缓缓走进西门。门洞下光影斑驳,仿佛一道时间回廊,门外门内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沿着林荫路向东走,两侧高大的杨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路上都是和他一样的新生,或同样推着自行车,或提着行李艰难前行。脸上混合着旅途的疲惫,还有初来乍到的茫然,以及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憧憬。
很快,那座着名的青砖白柱的“二校门”出现在眼前,许多新生都在这里驻足,脸上带着朝圣般的庄重。吕辰也瞻仰着这座承载了无数历史和梦想的象征性建筑,这是他上辈子无法企及的存在。
穿过“二校门”,左转向北,绕过一片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大礼堂宏伟的穹顶和红色砖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庄重,而它西侧的大广场上,此刻已是人声鼎沸。
一排长桌整齐排列,桌子上方拉着醒目的横幅:“水利工程系”“动力机械系”“无线电电子学系”,桌子后面,坐着负责登记的老师和高年级学生干部,桌前则是一条条由新生和家属排成的长龙。
喧哗声、招呼声、问答声、广播里播放的激昂乐曲声,混合成一曲独属于开学季的交响乐。
吕辰很快找到“机械制造系”的横幅,队伍排得不短,他找到队尾,支好自行车,安静地等待。
前后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大多衣着朴素,泛黄的白衬衫、蓝色棉布裤子、绿色的解放胶鞋或黑色布鞋,行李也大同小异,帆布包、旧皮箱、网兜里装着脸盆和搪瓷缸子。
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汗味和灰尘,但更多的是年轻人身上那股蓬勃的朝气。吕辰有点后悔听从嫂子的安排了,这新衣新装有实在太显眼。
排在前面的是一个戴着厚眼镜、身材瘦小的男生,他转过头,略带腼腆,带着浓重江浙口音,“同,同学,你也是机械系的?”
“是啊。”吕辰微笑着点头,“你从哪里来的?”
“我来自浙江杭州。你呢?”
“我就是北京的。”
“北京好啊,首都!”另一个身材敦实的男生插话进来,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东北味儿,“俺是从辽宁沈阳来的!这一路上可折腾坏了!”
几句话打开了大伙儿的话匣子。
队伍缓慢前移,这些即将成为同窗的年轻人们开始小声交流起来。
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异,但眼神里有着相似的好奇与期待。
吕辰听着他们讲述旅途见闻、家乡风物,偶尔插上一两句,气氛很快融洽起来。
终于轮到吕辰,桌后坐着一位表情严肃、约莫四十岁的男老师和两位干练的学生干部。
“录取通知书,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转移证明。”老师言简意赅。
吕辰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小心翼翼地将户籍证明、粮油关系证明、录取通知书取出,递了过去。“老师,我家是北京的,不用转移粮油关系。”
仔细核对了通知书和证件上的名字、照片,老师在学生名册上找到“吕辰”二字,用红笔郑重地打了一个勾。 “吕辰,学号。”老师报出他的学号,旁边一位学生干部随即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下来。“记住你的学号,以后学习生活都用得到。”
“好的,老师。”
接着,另一位学生干部将一叠东西递给他:
“这是新生手册,校规校纪、课程初步安排都在里面,回去仔细看。”
“这是本月的饭票和菜票,点一下。米票十斤,面票五斤,粗粮票五斤,菜金五元。省着点用,月底没了就得饿肚子。”
“这是你的宿舍分配条,明斋,213房间。”
“还有这个,”学生干部又拿起一把崭新的木柄铁锹,锹头还闪着金属光泽,“领好你的劳动工具,开学第一周不上课,全体新生参加校园建设劳动,具体任务等通知,工具保管好,损坏要赔偿。”
吕辰一一接过,特别是这把充满时代特色的铁锹,有种领取新手村装备的感觉。
虽然早知道,上大学肯定要参加劳动,但真的在新生报道现场发劳动工具,还是让吕辰大开眼界。
“谢谢老师,谢谢同学。”吕辰将饭票菜票等放进衣袋,拿起新生手册,扛起了铁锹,周围的新生也是不认男女,人手一件劳动工具,锄头、扁担、筐篓等。
按照宿舍条上的指示,吕辰推着自行车,一路询问,来到“明斋”。这是一栋红色砖楼,爬满了常青藤,洋溢着浓厚的历史气息。楼门口同样热闹非凡,进进出出的都是新生。
扛着行李和铁锹,沿着昏暗的楼梯,走上二楼,楼道里回荡着各种口音的说话声,以及搬动行李的声音。
213宿舍的门敞开着,约莫二十平米,摆着三张双层铁架床,靠窗一张长长的木质书桌,配着六把椅子。墙壁斑驳,但打扫得干干净净,此刻,已经有三名新生提前来到。
靠门的下铺,一个身材高壮、肤色黝黑、留着板寸头的男生正麻利地整理着被褥,带着一股军人般的利索劲儿。
他对面上铺,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生已经铺好了床,正坐在床边小心地擦拭眼镜。窗边,一个年纪稍小、稚气未脱的男生,正好奇地望着窗外。
听到门口的动静,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大家好!”吕辰率先开口,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我是吕辰,北京的,应该也是这个宿舍的。”他扬了扬手里的宿舍条。
“欢迎欢迎!又一个战友到位!”那个高壮男生嗓门洪亮,带着明显的山东口音,“俺叫王卫国,山东济南来的!”他走过来,爽快地帮吕辰拿行李。
“谢谢,我自己来就行。”吕辰把铁锹靠在门后,抱着皮箱就进了宿舍。选择了靠窗另一张床的上铺,把皮箱、双肩包放了上去,开始铺床。
“你好,我叫吴国华,云南曲靖来的。”擦眼镜的男生戴上眼镜,微笑着自我介绍,他普通话很标准,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
“我叫任长空,河南郑州的。”窗边的男生也转过头,略显羞涩地说。
吕辰很快知道了他们的床位,王卫国和任长空占了靠门的两张下铺,吴国华在任长空的上铺。
大家互相帮着递东西、扯床单,笨拙而热情地熟悉起来。王卫国果然是从部队考来的,以前在野战军当过班长,性格豪爽直接。
吴国华父亲是中学老师,书香门第,说话不急不缓。
任长空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性格内向但很朴实。
正忙碌着,门口又响起声音。
一个身材高大、肩宽背阔、眉宇间透着股英气的男生走了进来,他提着个大帆布包,风尘仆仆,但精神头十足。
“嚯!够热闹!各位兄弟,看来俺没走错,213是吧?”他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声音洪亮。
“没错没错!快进来!你是?”王卫国立刻接话。
“汪传志,辽宁鞍山来的!钢都!”男生把包往地上一放,拱手做了个罗圈揖,动作带着点江湖气,“以后咱就是一个战壕的兄弟了!”
众人都被他的开朗感染,笑着自我介绍,汪传志选择了吕辰下铺的空位。
最后一位室友到得稍晚些。一个身材中等、面容敦厚、穿着带补丁但干净的衣服的男生,沉默地背着行李进来,显得有些拘谨。
“大家好,我叫陈志国,河南洛阳来的。”他声音不大,带着浓重的乡音。
“欢迎欢迎!陈志国同学,就差你了!”王卫国俨然已有点室长的架势,“那边还有个上铺,快放下东西歇歇!”
陈志国点点头,默默地把行李放到最后一张空着的上铺,开始整理。
至此,清华大学机械制造系5803班213宿舍的六位成员全部到齐:北京吕辰、山东王卫国、云南吴国华、河南任长空、辽宁汪传志、河南陈志国。六张年轻的面孔,带着天南海北的风尘与梦想,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汇聚。
安顿好床铺,王卫国提议:“咱去打开水吧?我看楼道里大家都拿着暖壶出去。”
众人拎起宿舍里配发的竹壳暖水瓶,在王卫国的带领下,鱼贯而出,找到了楼道尽头的大开水房,里面蒸汽弥漫,好几个龙头哗哗地流着滚烫的开水。
也找到了每层楼公用的洗漱间和厕所,条件简陋,但一切井然有序。
打完开水回来,天色尚早,六人又放下东西,结伴走出明斋,逛着校园。
他们再次走到大礼堂前,宏伟的圆顶被夕阳镀上了温暖的金晖,草坪上,三五成群的学生坐或站,激烈地讨论着问题,有时还能听到关于“矢量”“积分”“反应炉”之类的词汇碎片,学术氛围扑面而来。
校园里的宣传栏格外吸引眼球,上面贴满了各种大字报、宣传画和喜报。除了“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等政治标语,更多的是各系“放卫星”的成果:
“热烈祝贺我校水利系师生参与设计的密云水库工程进展顺利!”
“机械系锻压专业革新工艺,生产效率提高百分之三百!”
图文并茂,充满了时代特有的理想主义激情和实干豪情。
看着这些,吕辰内心深受触动,这是一个崇尚劳动、创造、奉献的时代,虽然其中难免浮夸和躁动,但这股席卷全国的建设热情是真实而磅礴的。
晚饭时分,六人拿着饭票和碗筷,涌入第三学生食堂,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饭菜的蒸汽和香味。
窗口排着长队,主食是黄澄澄的窝头、白胖的馒头和米饭,菜是大锅熬煮的白菜土豆、萝卜粉条,只见零星油花。
六人排队买到后,围坐一桌,吃得格外香甜。
高年级的学生们一边吃一边争论技术问题的场景,让他们对未来的学习生活充满了期待。
回到宿舍,天色已暗。宿舍亮起了昏黄的电灯,六人继续整理着内务,闲聊,分享各自带来的家乡特产,几块糖、一把炒花生、一点酱菜,情谊在分享中悄然加深。
晚上八点左右,一位二十出头、穿着中山装、表情严肃的年轻男子敲门走了进来。
他胸前别着校徽,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同学们好,我是咱们机械系5803班的政治辅导员,我叫郑爱国。”他开门见山,“欢迎大家来到清华大学。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再是普通学生,而是肩负着国家建设重任的预备队和生力军。”
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六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认真地看着辅导员。
郑辅导员语气严肃:“党中央号召我们,教育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你们不仅要努力学好科学知识,掌握过硬的本领——这就是‘专’;更要不断提高思想政治觉悟,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热爱劳动,热爱集体——这就是‘红’。一定要又红又专,思想过硬,技术过硬,积极参加生产劳动和政治活动,才能真正成为对国家有用、对人民有益的知识分子,而不是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的书呆子。”
他强调了纪律,询问了大家是否有困难,又交代了明天早晨集合劳动的时间和地点。
辅导员的谈话,清晰地勾勒出未来大学生活的轮廓,那将不仅仅是在教室里读书做实验,还会有大量的汗水挥洒在劳动场地。
送走辅导员,夜已深,宿舍楼渐渐安静下来。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在水泥地上,一片清辉。
吕辰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望着窗外的星月,耳边是室友们渐渐均匀的呼吸声,意识沉入农场空间,翻开田爷给的书籍,开始学习。
他的清华岁月,正式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