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崔?小院,万籁俱寂,唯闻秋虫偶作寒鸣,与远处郁江水声隐隐相和。一轮清冷的弦月悬于中天,洒下淡淡银辉,将庭院中的竹影、石阶、以及那株孤独的桂树,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寂寥的边光。
崔?独坐书房,窗扉半掩。案头一盏孤灯,焰心摇曳,映照着他清瘦的侧脸与微蹙的眉峰。他刚批阅完今日最后一叠关于边境巡防与糖寮筹建事宜的公文,指尖犹自沾染着墨香与一丝难以挥去的疲惫。近日交趾异动频频,韦青蚨的警讯犹在耳畔,虽已加紧布防,然南疆局势如同积薪之下,暗火潜燃,令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正欲熄灯就寝,忽闻院中似有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落地声。
并非风吹落叶,亦非猫犬嬉戏。那声音轻灵如羽坠,却又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属于练家子的精准力道。
崔?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眸光瞬间锐利如电。他并未立刻呼喊侍卫,而是悄然起身,无声无息地行至门边,侧耳细听。院外并无异响,唯有那抹突如其来的寂静,反而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轻轻推开房门,月光如水银泻地,顷刻间流淌而入。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然后,他的视线定格了。
就在庭院中央,那株桂树的阴影之下,悄然立着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一袭紧束的夜行衣,勾勒出玲珑有致却又蕴藏着力量的体态。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却也盛满了复杂难言情绪的眸子。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已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微微起伏的肩线,透露出她内心的波澜汹涌。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时间,似乎被无形的手猛地拉扯,飞速倒流——
那是庆历二年的冬天,当时尚是白身、寄居京华备考的崔?,被陶子安强拉至名动京师的“琼玉阁”赴一场文会。席间,众人喧哗,争相赋诗以博当时冠绝京城的首席花魁“颜大家”一顾。她一身素雅襦裙,怀抱琵琶,坐于珠帘之后,容颜若隐若现,气质清冷出尘,仿佛不是风尘中人,而是月宫谪仙。她对那些浮华辞藻只是淡淡颔首,并无多少触动。
轮到崔?时,他微醺起身,望着窗外汴河夜色,远眺想象边关冷月,心有所感,并未刻意讨好,只将胸中块垒与家国情怀倾注笔端,挥毫写就一首《秋思》:
“金风万里动长林,玉关寒色透衣襟。
霜凋木叶千山老,雁度寒云一字深。
铁马冰河惊客梦,胡笈羌笛乱乡心。
不悲宋玉生秋恨,且向樽前问月临!”
诗成,满座皆静。帘后琵琶声倏然而止。片刻,珠帘轻响,颜大家竟亲自端酒出帘,眸光湛湛地望着他,声音如珠落玉盘:“好一个‘不悲宋玉生秋恨,且向樽前问月临’!公子胸怀,非池中之物。妾身颜清秋,敬公子一杯。”
那一刻,他才真正看清她的容貌,清艳绝伦,眉宇间却锁着一丝淡淡的、与这欢场格格不入的忧郁。他亦为她的气度与眼力所惊。那一杯酒,那一首诗,成了他们缘起的开端。
此后,她屡次相邀送礼,却非为寻欢,而是谈诗论词,品茗手谈。他发现她不仅色艺双绝,更博览群书,见解非凡,对时政军事竟也有独到看法,常能与他这立志经世的寒门学子聊至深夜。她仿佛是他在这喧嚣帝都难得觅得的红尘知己。他知她身世飘零,心存怜惜;她亦欣赏他才华抱负,暗中倾慕。他曾在她病中悉心探望,她亦在他困顿时以润笔为名暗中接济。情愫暗生,却发乎情,止乎礼,彼此心照不宣。
直到……那一夜。她本人气息奄奄,身负重伤,来到了崔?的小院。她向他坦白了一切——她并非汉女,而是西夏野利部孤女野利真,潜伏宋境,为家族复仇而收集情报。如今身份暴露,正被朝廷密探与西夏追杀者双重追缉!
震惊、心痛、愤怒、怜惜……无数情绪冲击着他。然而,看着那双充满绝望与哀求的、泪水涟涟的眸子,他做出了此生最大胆的决定——他将她藏匿于自己的小院,他甚至对前来查访的皇城司指挥使叶英台撒谎,以自身清誉和前程为她作保,硬生生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段日子,提心吊胆,却又有着隐秘的相依为命之感。他知她利用了他,却又无法狠心弃之不顾。
再后来,他因《安边十策》触怒天颜,被贬邕州。离京前,她已伤愈被自己狠心驱离,只留下一封简短的信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言道“天涯路远,各自珍重”。他心中怅然若失,却也只能将这段情愫深埋心底。
岂料,在这万里之外的南疆烟瘴之地,她竟又一次次地出现!每一次,她都如同暗夜中的魅影,在他最危急的时刻出现,却又在他想抓住问个明白时悄然消失。她依旧神秘,依旧满身迷雾,他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还是那个他曾倾心相待的“颜清秋”,还是另有所图?那份被欺骗、被隐瞒的怨念,与难以割舍的牵挂担忧,交织在一起,成了他心中一个无法解开的结。
而此刻,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真实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在这邕州小院的月光下,跨越了时空与生死,跨越了谎言与真相。
良久,仿佛过了一世那般漫长。
那黑衣女子,缓缓抬起手,指尖微颤,轻轻拉下了覆面的黑巾。
月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她的脸。依旧是那般清艳绝伦的容颜,却比在汴京时消瘦了许多,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淡极,唯有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愧疚、思念、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情。
她望着他,朱唇轻启,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却一字一句,清晰而又破碎地,吟诵出那首刻在两人灵魂深处的诗篇:
“金风万里动长林,玉关寒色透衣襟。
霜凋木叶千山老,雁度寒云一字深。
铁马冰河惊客梦,胡笳羌笛乱乡心。
不悲宋玉生秋恨,且向樽前问月临!”
诗句吟罢,泪水早已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而出,划过她苍白的面颊,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碎成无数凄清的月光。她肩头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皓月……”她哽咽着,唤出了那个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源于他表字的亲密称呼,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辛酸,“对不住……对不住……我一直……一直都在骗你……”
这一声呼唤,这一句道歉,这一首他们初遇的诗,如同最锋利的楔子,瞬间击碎了崔?心中所有积郁的冰层与隔阂!什么欺骗,什么隐瞒,什么西夏细作的身份……在这一刻,在那双盛满了泪水与真挚的眼眸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九死一生,看到了她那深不见底的孤寂与痛苦,看到了她那跨越千山万水、历经无数磨难后,依旧未曾改变的、深埋于心底的炽热情感!
他猛地一步上前,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下一刻,他已不顾一切地将那具冰冷而颤抖的娇躯,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触手之处,是夜行衣冰凉的质感,以及其下那单薄得令人心惊的孱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她似乎想挣扎,想推开他,但那怀抱是如此有力,如此温暖,带着她渴望了太久太久的、足以融化一切坚冰的热度。
“清秋……清秋……”崔?将脸深深埋入她带着夜露寒气的发间,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痛与失而复得的悸动,“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只知道,怀中的这个人,是他曾真心欣赏、倾慕、乃至愿意冒险相护的女子;是她,在他最危难的时刻,一次次地挺身而出,将他从鬼门关拉回!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世俗的身份与立场,深深地烙印在了彼此的生命里。
颜清秋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软化下来,所有的坚强与伪装在刹那间土崩瓦解。她伸出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出,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将脸深深埋在他的怀中,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带着淡淡书卷墨香与皂角清冽的气息,呜咽出声。
月光无声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院中的桂树悄悄落下几粒细小的花蕊,暗香浮动。远方的更梆声隐约传来,却更衬得此际的静谧如同永恒。
这一刻,汴京琼玉阁的初遇,江宁的惊魂,所有过往的碎片,都在这个拥抱中汇聚、融合、得到了最终的释然与印证。
无需再多言语。诗为证,泪为凭,此心昭昭,可对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