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十月。
秋日的潮气裹挟着海港的咸腥,一丝丝渗进窗缝。
《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油墨气味,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鼻。
头版头条,黑体大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钢刀刻上去的。
“论美英之伪善——确凿证据揭示其假道伐虢之恶行”。
社论的措辞,是建国以来罕见的严厉。
文章援引了一系列“确凿证据”,详尽揭露了美英两国如何利用香港这个自由港的特殊地位,表面上遵守着禁运协议,暗地里却通过各种伪装和空壳公司,将一大批所谓的“非军事”物资输送往南韩釜山港。
从棉布、药品、轮胎,到高标号水泥、钢材乃至航空燃油。
桩桩件件,都精准地指向了战争机器最需要的后勤补给。
这篇社论如同一枚重磅炸弹,在东西方之间本就紧绷的神经上轰然炸响。
国际舆论瞬间哗然。
路透社、法新社等西方主流媒体第一时间转载,字里行间透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苏联《真理报》与东欧阵营的媒体则火力全开,用最激烈的言辞抨击美英背信弃义,将联合国决议视作废纸。
日内瓦,联合国会议厅内,美英代表被诘问得满头大汗,在铁证面前只能反复重复着“毫无根据的指控”,显得苍白无力。
一场空前的外交风暴,席卷全球。
香港,中环。
永兴贸易公司的办公室里,负责人曾庆同的手指死死捏着报纸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薄薄的报纸,此刻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激动、后怕与茫然的剧烈震动。
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读者都清楚,这场风暴的真正风眼,并非北京或日内瓦。
而是他办公桌抽屉里,那份用普通牛皮纸信封装起来的匿名情报。
情报的提供者,代号“x先生”。
这已经是“x先生”第四次向他投递情报了。
前三次,内容都极具价值。
这些情报精准、致命,但终究都属于战术层面,是局部战场上的手术刀。
而这一次,完全不同。
这份详尽到“非军事”物资输送网络图谱,直接扼住了美英的咽喉,从战略层面上,彻底颠覆了他们在朝鲜半岛问题上的舆论优势。
这是一记足以改变国际外交格局的重拳。
“x先生”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团火,在曾庆同的心里灼烧。
叮铃铃——
桌上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他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伸手拿起沉甸甸的话筒。
听筒里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声,随后是一个冷静、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男声。
声音的主人,是内地最高层之一的直接下属。
“庆同同志。”
“到。”
曾庆同握着话筒,站得笔直。
“今天的报纸,看到了吗?”
“报告首长,看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香港站的工作,中央非常满意,给予最高级别的嘉奖。”
曾庆同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都是同志们努力的结果,我个人不敢居功。”
“我们都清楚,真正的功臣,是那位提供核心情报的同志。”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地传达着最高指示。
“现在,我向你传达中央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你在香港可以动用的一切资源,务必找到这位代号‘x先生’的同志。”
曾庆同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首长,我……”
“听我说完。”
对方的语气不容置喙。
“这位同志对时局的洞察力,对情报价值的判断力,以及他对国家和人民的赤胆忠心,是‘国宝级’的。”
“他身在敌营心脏,能接触到如此核心的机密,其处境必然也极其危险。我们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孤军奋战。”
曾庆同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明白这道命令的分量。
“你的任务有三个。”
“第一,找到他。”
“第二,联系上他。”
“第三,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愈发沉重。
“如果需要,你可以调动我们在港岛所有的潜伏力量,包括那些沉睡最久、级别最高的同志。只有一个要求,确保他的绝对安全。”
“这是死命令。”
“是!”
曾庆同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个字。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他却久久没有放下话筒,手臂僵在半空,直到那股冰冷的机械声钻进耳朵,才让他回过神来。
曾庆同缓缓坐回椅子上,感觉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这是组织第三次向他传达,要找到x同志,他肩上的担子,重如泰山。
他拉开抽屉,将那四个牛皮纸信封并排摆在桌上。
他必须找到“x先生”。
找不到他,誓不罢休。
这是军令状。
他开始复盘。
四次投递,四封信。
信封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牛皮纸信封,没有任何标记。
信纸是最普通的信纸,打印的油墨也是最普通的。
投递时间,毫无规律可言,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
投递也无从查起。
全都是香港最繁华、人流最密集的地段,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经过,想在里面找出一个特定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曾庆同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在四个信封和地图上反复游移。
没有指纹。
没有笔迹。
没有固定的投递习惯。
书写内容,也像是出自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之手。
可正是这种种“不专业”,反而透露出一种极致的专业。
对方似乎是一个反侦察能力强到可怕的高手。
他把自己的一切痕迹都抹去了,像一个行走在都市丛林里的幽灵。
他似乎不想让人找到他。
曾庆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迷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钢铁般的决绝。
他抓起另一部黑色电话,拨通了几个号码。
“阿才,立刻到皇后大道东的安全屋。”
“阿炳,放下手头所有事,过来。”
“还有你,小琴,带上你的设备,马上到。”
他要立刻召集手下最得力的几名干将,成立一个找人小组。
代号,就叫“x找人小组”。
……
与此同时,九龙城寨。
“和联胜”二堂的堂口里,烟雾缭绕,麻将牌的碰撞声、粗俗的叫骂声混成一片。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烟草、汗水和饭菜混合的复杂气味。
角落的一张八仙桌旁,王江独自坐着。
他面前也摊着一份《人民日报》海外版,版面已经被烟灰染上了一点昏黄。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看着报纸上自己一手导演出的国际风暴,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被捕捉到的弧度。
他知道,这步棋,他走对了。
从战术骚扰,到战略威慑。
他终于让对岸那些真正能做决定的人,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大佬!大佬!”
一个精瘦的年轻人兴奋地冲了进来,满脸通红,手里也挥舞着一份报纸。
是他的头马,阿力。
“大佬你看报纸没?美国佬这次可吃了大瘪了!真他妈的解气!”
阿力的声音很大,一下盖过了堂口里的嘈杂。
周围的烂仔们也都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是啊大佬,报纸上说美国佬在香港偷运东西,被咱们内地给捅出去了!”
“活该!这帮鬼佬就没一个好东西!”
王江缓缓地,将手里的报纸叠好,放在一边。
他抬起眼皮,扫了兴奋的众人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关我们屁事。”
“洋人狗咬狗而已。”
他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末。
“让兄弟们好好做事,少理这些有的没的。”
他看着阿力,话锋一转。
“我让你去请的其他夜校老师,请好了吗?”
阿力脸上的兴奋一僵,挠了挠头。
“呃……大佬,我正要去……”
王江的目光又转向另一个管账的小头目。
“给死伤兄弟的抚恤基金,章程拟好了没有?每一笔钱都要有进出记录,要让兄弟们的老婆孩子知道,我们和联胜不会亏待自己人。”
那小头目连忙点头哈腰。
“放心大佬,都按您的吩咐在办了。”
王江的冷静和务实,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刚刚燃起的虚火。
他们看着王江,眼神里除了敬畏,又多了一丝发自内心的钦佩。
在他们看来,他们这位二堂堂主,跟其他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抢地盘的江湖大佬完全不一样。
他关心兄弟们的生计,甚至还想着让他们去上夜校学文化。
他心里装的,是帮派的长远发展,是如何赚钱,如何让兄弟们过上好日子。
至于什么国际风云,美国英国,那都是天边的事情,跟他们这些在泥地里刨食的人,没有半点关系。
王江巧妙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那份掀起滔天巨浪的报纸,拉回到了堂口眼前的琐碎事务上。
他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继续扮演着那个只关心赚钱和地盘的“二堂堂主”。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他还在脑中复盘着整个情报传递的链条,评估着暴露的风险。
也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要搞夜校和抚恤基金,不仅仅是为了收买人心。
更是为了在这些最底层的兄弟中,寻找那些可以被引导、被教育、被点燃心中火种的未来。
他低下头,抿了一口粗茶。
茶水苦涩,一如他此刻的处境。
但咽下去之后,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