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出生是一场无意打翻黄豆盆子。”楼上又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迟羽摇晃酒杯,微低着头,说:“成长、感受、呼吸,都是一枚黄豆下坠、落地、滚动的过程。事实上,尘归何处,在盆子被打翻的那一瞬间就决定了。”
“……”我沉默了一阵,“无法决定自己命运,落体所不能摆托的受力牵扯一枚渺小生命的每一分细节,我们都在被迫演绎一场强加的戏码。”
“包括你途中那些美其名曰改变你命运的人,他们也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扮演一阵阴差阳错的风。你飘向何处,朝什么方向滚落,这些推动你的东西在决定。如果你不幸,并非安稳于温润泥土的人,那也是命运决定的。”迟羽说,眼神黯淡了许多。
她忽然皱紧了眉毛,表情很痛苦,继续说:“为什么别人过的好像比我都快乐,也许大多数人一生并不会波澜壮阔,他们不会骑着小白马手持利剑闯入城堡,他们不会桃李天下,他们不会突然接个球然后摇身一变成为叱诧风云的红人。大多数人口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平平无奇的一生,普普通通的长大、结婚生子,安安静静熬到老,像个正常人一样死掉,死前也许不会留下颇巨的财富,死后一百年更是无人记得。可就是这么乏味到爆的人生,对我来说好似奢侈品。最起码,他们作为普通人经历的是普通人必将经历的事情,而他们作为普通人,哪怕到生命的终结也是无数个生离死别的重复,但至少这样的结局并不能拿来批判什么,因为能熬到这个境地就已经是不负生平。”
我耐心听着。
迟羽咬紧牙关,像是给自己一巴掌似的,猛灌一口,哈出酒味,说道:“我的人生包括整条生命,却不能按照波澜无奇去划分了,如同啄木鸟肆虐过的树干,漏洞已如黑色的轨迹镂入年轮里了。不是所有人都会经历这般痛苦,但偏偏是我……”
楼上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吼起来,女人丝毫不惧,争吵声撕破了天空。风从远处翻卷,惹的枝叶哗哗作响,空气有种下一刻就要坍缩的急骤。
我想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下口,尚且未知她的痛苦是什么,亦不知安慰这样一个与我完全独立的人格,简单的安慰是否是正确的良药。不知道的太多,有且只能按照我的思路,我在痛苦的时候厌烦有人在旁边完全不共情的讲道理,什么“没什么大不了”“那都是小事”,这样只会让我更加难受。
所以什么也没说,帮她把酒杯空出的部分倒满。
倒满之后,迟羽似乎是回应我的行为,默默呷了一小口,神色有些好转了,眉头和眼瞳的愠怒逐渐趋于平缓,说话也冷静许多:“可能吧,或许真的是这样子,这个世界作为一种多样性的存在,必将有人经历寻常人眼中所离谱的事情。”
我应道:“就跟游戏一样,没人原因玩一款从头平凡到尾的游戏,所以我们的出现则是光鲜亮丽的衬托。”
“有点道理,但不能说完全对。”迟羽左手托着右胳膊的关节,轻摇酒杯,微笑着说:“这恰恰说明我们与别人不一样,我们有着其他人不同的经历,因此我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和大多数人不同。这是我经历很多之后,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悟出的道理,我们从一片混沌降临人世,眼睛也是蒙上一层漆壳的雾,而痛苦是一把斧头砍向躯体,血流出来,也得以趁着破裂扒开伤口,看清这个世界。那些蚊虫一样爬行在桌案下、衣袖中、人们的唠叨,各个大小细节的空隙里,比光密集,充斥着所有隐秘的地方。我们能看到,我们的精神残疾却比别人多一刻深度,这是痛苦所带给我们最残忍的回馈。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能使人发奋图强,只会使人换上精神病,但我们终将从苦难里捕捉到什么,有用或无用,这是我们独有的。”
我若有所思。
迟羽喝了一口继续说:“有警察就有小偷,健全的人太多,注定要有人残疾。勇敢的人不少,注定有一个人要背负怯弱。”
“这只是心理安慰罢了。”
“那换条思路。”迟羽轻轻挪动了一下,腿从膝盖上下来,换条腿继续搭上二郎腿:“我曾经看过一本杂志,随便在书摊买的,讲的内容大概跟人的性格和遗传之间的关系。说的什么……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是因为人类进化出了人类脑……说通俗一点,自然界中,要是有条狮子敢踹另一条狮子,狮子会义无反顾的咬上去,这是动物的本能反应。人类就不一样,人类社会极为复杂,你领导骂你,把A4纸扔你脸上,你的理性会拉住你上去扇巴掌的冲动,因为你知道你要是扇上去,你可能面临失业和报复。这就是人类脑,它会分析后果,更适用于当今的人类社会。这是自原始部落起就养成的一条刻进基因的程序,通过好几代祖祖辈辈传到你这边,不止是你,所有人都这样。”
我恍然大悟:“所以……”
“所以你有时候怂并非毫无原因,你这是过于谨慎了,从而引发害怕、怯弱。隐忍从来不分绝对,就像打仗一样,成败之前无法判定决策的对与错。有一句话我是赞同的,不会犯错的人终将一事无成。如果你因为自己的胆怯而失望、后悔,不妨问问自己是否从中学到什么、获得什么,既然发生过的改变不了,倒不如死死抓住自己暂且还拥有的。人生都这样了,能厚着脸皮,一败涂地活到死,也是件居功至伟的成就。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迟羽捏紧拳头,冲我盈盈一笑,微风从阳台的侧面拂过,她右眼的碎发荡漾,她眼尾的痣里的温柔于柔顺的发丝中若隐若现。
我嘴角轻轻一笑,低头,呷了口威士忌:“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