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天起的很早,比我记忆里的她起的都早。就像出发之后的每个夜里,我习惯聆听她均匀的呼吸入睡那样,我昨晚没听到,我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我照样没听到,她已经起来了。
所以她的入眠就和我扑朔摇晃的树与水面的影一样迷离,似乎我已经感觉不到她,她就在我旁边。骄阳高挂,伯劳鸟时时鹓立在院落的晾衣绳,灰黑接壤的羽毛覆盖脖子,日光下显眼的抖擞轮廓的毛躁,风已经停止,土墙老屋包围的院子,石板被打扫干净,看不见的湿气须臾之间腐烂不规则石地板缝的驻留。
婆婆给我熬了一碗粥,我只是跑出去一会儿,水就蒸发了,饱满的白色米粒,光秃秃的,介于枯燥与浓稠。
我吃饭的时候才发现我的背包,里面塞的半满,放在背靠裂缝土墙的椅子上。想必她把她自己的东西,除了还未完全晒干的衣服,都已经收拾好了。没有帮我收拾,似乎她也在芥蒂,正如她说的,要是我想走,就自己收拾,却不是本能的默认我一定会走。
吃完饭,我把碗筷收到厨房的水槽。魏语去收衣服,收一半,另一半是我的衣服。婆婆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蒲葵扇摇啊摇,让阴恻的风轻轻拍打分袂的双眼。
我拿手背随意擦拭一下粘着粥液的嘴角,走出去,魏语刚好收完衣服回去,与我擦肩而过。
我伸手捏了捏我裤子的裤脚,差不多干了,夏天干的很快,只是一个上午,泡沫与凉水揉搓的痕迹就销声匿迹,起皱的褶子深刻。
婆婆送了我们一些东西,有腊肉(我们出行没带灶具),有一些瓶瓶罐罐(只拿了一两个),还有昨天谁也没吃被遗忘搁浅的草莓。
待一切都准备好,我们即将告别这个收留我们两天,活在虚假表演之下的老屋子。
弥留之际,婆婆几乎没有任何言语上的惜惜难舍。我不是她儿子,她不是我母亲。这件事昨晚才彼此真相大白,魏语不在场,但她一定知道,她心思那么细腻,她能看出来。
我和婆婆是假的,但我和她是真的,这片可能也会变成假的。真真假假,如同这座山上黑色果子与山羊粪球一样,傻傻分不清了。或许我们从来就不是真的,在建立真实之前,所有都是假的。只不过我的欲求大于心安,所以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我终究没有把这假的变成真的。
“人与人的相遇,就是缘分,”婆婆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地上的一颗爬行瓢虫上,“不管你是真,是假,都是我该遇到的。我命中缺或不缺,你来了,我都没有理由去否定你到来的迹象。这就是命运,对于苞谷而言,日晒与雨水是同样的道理,该来的,躲不了。”
我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在这个一本正经、神经兮兮的老妇人面前,我多少被她的体贴感动过,要说真情实感,不见得全是虚伪。
“走吧,”风拂皱纹摧残的脸庞,婆婆脸上没有表情,“我第一次在院子前种了一株花草,第一次浇水,我上午浇的,阳光正好,它茁壮成长;晚上去看,夜色笼罩,它死了。一朵花,一棵草,那么渺小,把永恒这么沉重的使命加负在上面太不现实了。既然来了,那就等待走好了。高高兴兴的欢迎你过来,高高兴兴的欢迎你离开。”
我心情愈发复杂,飘忽不定的云流转,将落在我脚后跟的阳光夺走又归还。
婆婆看了看我,改变风扇方向,徐徐的把风送到我有些凌乱的头发上。
一抹像是暴雨冲刷后,挣脱泥泞露出的嫩绿的笑容浮现婆婆干燥皮肤的嘴边,“有幸,你不是白来。在这里,你似乎没有改变什么,但一定留下过什么,然后带走过什么,开端与末尾不太相似的时候,其实已经改变了。”
我不太懂,只是礼貌的鞠了一躬,背上行李包,我和魏语踏在离开的路上,挥手告别。
……
……
路上,我们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肩并肩,中间隔着穿过一道山风的距离。脚下断断续续的窸窣回绕,阳光刺的前方明晰,有些看不清楚。
那辆车在山上停留两天,重逢时,车顶零散的铺落树叶,曜黑的车窗附着一层一擦就破的灰。
行李放到后备箱,我们上车,还是那个座位。她是驾驶员,我在副驾驶无所事事。
只是感觉变了,闷热储藏在车内,阒寂发酵许久。车门一关,视线无处安放的透过挡风玻璃,飘荡前方的下坡,路在视觉里与蓝天接壤,却像是没有尽头。
我后身坍缩在座位上,呆呆的,一动不动。旁边传来她摆放东西的磕碰,像是金属,又有塑料袋吱动的清响。听觉上似乎有一个保温杯类的东西放在中间的杯架上。
等这些杂七杂八的声音消失不见,一种寂寥的沉默充斥周围,凝固了燥热的空气,结成一层无法触摸的冰。
一秒……两秒……三秒……
我打开空调,眼睛不看她,冷漠的说:“走吧”
我不是故意表现的高冷,而是怕我讨好似的热情被浇灭,所以干脆用另一种冰凉回复她的冷落。
她没有回我,行动响应,系上安全带。我也系上,她拉手刹,挂一档。车子起步,发动机嗡鸣发抖,伴随一阵微不可见的后拉惯力,两侧的风景卡在加速度的齿轮上,向后与我余光的薄弱渐行渐远。
坐在车上容易深思,我想,这种沉静的窒息何时才能结束。
然后我就会想到我的懦弱无能,蝉鸣撕咬这个季节,扯出一条风,让我得以拥抱她。她就在我面前,离我那么近,心跳和脉搏同频隐匿在枝叶婆娑的簌簌的呼吸。
也就是这么一个适合高呼和呐喊的时节,我无声的错过,像一枚海星还没攀爬海鸟在沙滩的脚印,海浪冲走。
于是乎,隔离在车门外呼啸的流动夹杂一股尖锐的韵味,蓄谋大半个,茂盛的夏季的悸动被研磨的黯然销骨。
处在运动中的肉身,灵魂原地静止。
倏然,
刹车刺耳的磨搓乍响,我从恍惚中惊醒。随着车速的下降,刹车声渐渐消失于路边。这里被边缘扶疏的枝繁叶茂遮蔽一片陆离的树影。
挂空挡,手刹拉起。
前方还有一大段路,我们还在山腰,车底是一条基本平坦的山路。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在我们的冰河期是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些迷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