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森罗殿。
殿内死寂如万古坟场。
崔判官盯着水镜,那张万年不变的威严面孔上,此刻阴云密布。
他身后的牛头马面,两个巨大的脑袋恨不得直接塞进自己的胸腔里,连魂火都已熄灭,不敢透出半分光亮。
水镜之中,那只遮天蔽日的纸乌鸦,已然越过了黄泉,飞过了奈何桥。
最终,它停在了地府真正的门户之前。
酆都城门。
那是一座无法用凡间言语描述其宏伟的城关,通体由一种浸透了亿万魂魄怨念的青黑巨石铸就。
城墙高耸入阴云,上面铭刻着无数玄奥的阴司符文,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一条不容撼动的秩序铁则。
城门正上方,高悬一块血色巨匾——鬼门关。
阴阳之界限,生死之分野。
万鬼来朝,诸神退避。
巨鸦落地,钢铁般的羽翼无声收拢。
姜白从鸦背跃下,他甚至抬手拍了拍衣角的灰尘,那姿态,不像闯关,倒像是赴宴。
他背着那个金丝楠木箱,一步步走向那座散发着无尽威严的城门。
“来者何人!”
“生魂止步!”
城门两侧,两队身披玄甲、手持戈戟的鬼将瞬息而至,将他团团围住。
他们身上的气息远非人间鬼物可比,每一个都堪比一方鬼帅,眼神里没有情绪,只有阴司律法赋予的绝对秩序与冰冷杀意。
姜白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去看腰间的任何一件工具。
他只是不疾不徐地打开木箱,从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张红底金边,眉心刻着将军盔,煞气冲天的神将脸谱。
他将脸谱托在掌心。
脸谱暴露在酆都阴气中的瞬间,那双被朱砂点上的眼睛,猛地亮起!
一道暗金色的神光,从那双虚假的瞳仁中迸发!
那光芒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属于沙场、军阵、杀伐的铁血规矩。
围上来的鬼将,手中的戈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们身上那套源于阴司律法的力量,在面对这股更原始、更霸道的军伍煞气时,竟产生了来自本源的畏惧与臣服。
鬼将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股远比鬼将更加森然的威压从天而降。
崔判官的身影,在城门前凭空凝聚。
他手持判官笔,身穿官袍,脸上再无之前的任何情绪,只剩一片冻结了万古的冰寒。
“姜白。”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里是积压到极致的杀机。
“崔判官,别来无恙。”
姜白将脸谱收回,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和一位老街坊打招呼。
“我这次来,是专程给你送一份谢礼。”
崔判官眼神一凝。
谢礼?
姜白从箱中,拿出了那张已被染上淡淡绯色的画皮。
“多谢你送的画皮鬼王,她的怨气,用来给这张皮打底上色,颜色正好,凄美动人。”
他又拿出了那个巴掌大的黑色锦囊。
“还有这个饕餮鬼王,他的胃,做成熔炉,尺寸刚好,以后处理些废料,会方便很多。”
森罗殿内,通过水镜看到这一幕的牛头马面,魂体都快被吓得当场分解。
他……他管一城鬼王叫废料?
马面的脸比哭还难看,他忽然觉得,这个“废料”的范畴,好像也包括了自己。
城门前,崔判官的官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姜白每拿出一件“作品”,都像是在他这位地府主审官的神魂上,狠狠剐下一刀。
最后,姜白再次拿起了那张神将脸谱。
“当然,最该谢的,还是你送的那位战鬼王。”
“他的煞气,刚猛纯正,用来给这尊神将开光点睛,堪称绝配。”
姜白托着脸谱,很认真地看向崔判官。
“你看这神韵,如何?”
崔判官终于无法再维持那份冰冷的威严。
他手中的判官笔,笔锋幽光爆射!
“放肆!”
“阴司律法,生魂擅闯鬼门关,论罪当诛!”
他手腕疾抖,以地府法力为墨,以身前虚空为纸,瞬间写下一个巨大、扭曲的“诛”字!
那个“诛”字脱离笔锋,化作一道黑色闪电,裹挟着地府亿万年积累下的秩序法则,朝着姜白当头劈下!
这是规则的行刑!
然而,姜白没有躲。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将那张神将脸谱,轻轻地,覆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嗡——
脸谱与他面容贴合的瞬间,姜白整个人的气息,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沉静的匠人。
一股霸道、威严、执掌铁与血的恐怖气势,从他身上轰然爆发,仿佛一尊自远古战场归来的不败战神,降临此地。
那道代表着阴司律法的“诛”字,在距离他面门三尺之处,戛然而止。
它剧烈地颤抖、扭曲,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更高阶规则铸就的铁壁。
军令如山!
在战阵之中,将军之令,便是天法!
戴着神将脸谱的“姜白”,抬起了眼。
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中,没有丝毫情感,只有对“敌”的绝对审判。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个“诛”字,伸出了一根手指。
轻轻一点。
咔嚓!
一声脆响。
那个由法则构成的“诛”字,轰然破碎,化作漫天光点消散。
崔判官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
一股恐怖的反噬之力,顺着那冥冥中的法则联系,瞬间冲回他的本体!
“咔嚓——”
又是一声脆响,清晰无比。
这一次,声音来自崔判官的手中。
他那根与神魂相连,代表着地府审判权柄的判官笔,笔杆之上,竟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无比刺眼的裂痕!
崔判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一缕金色的神血,从他嘴角缓缓渗出。
他败了。
不是力量上的败北,而是“规矩”上的溃败。
他所执掌的“法”,被对方的“艺”,正面击溃。
姜白缓缓摘下脸谱,那股神将的威压随之散去,他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年轻人。
“你的笔,质地不错。”
他看了一眼那道裂痕,平静地评价。
“可惜,有了瑕疵,终究落了下乘。”
他将脸谱和所有“谢礼”一一收回箱中,背在身上。
他没有再看崔判官一眼,转身走回纸乌鸦旁。
“今日谢礼送到,告辞。”
巨鸦展开双翼,载着他冲天而起,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踏入鬼门关一步。
城门前,只留下崔判官一人。
他死死地盯着手中那道裂痕,握笔的手,第一次,开始颤抖。